传闻中的家主大人 第92节
羊皮筏子不大,只坐得下一个人,不过这样一来小船就不必这么挤了。元墨解下筏子正要爬上去,姜三爷道:“不懂规矩,难道要一直要我这个老人家划船不成?”
老人家既已发话,元墨当然只有让贤。
姜三爷上了起身迈上筏子,船晃,筏子也晃,姜三爷的身形却十分稳当。
元墨大为佩服,看来姜三爷深藏不露,不是水性好,就是功夫到家,是个高手。
只是高手三爷忘了放下手里的桨,看上去略失飘逸。
就在这个时候,风声水声里隐隐“啪”地一声轻响,系在筏子上的绳子断了。
还好筏子尚来不及漂远,姜九怀和元墨几乎是同时开口:
“三伯回来!”
“三爷小心!”
姜三爷有片刻的恍神,筏子眼看着开始漂离,他向着姜九怀轻轻叹了口气:“方才说到哪儿了?对了,说到明知你怕水,我还要带你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会儿离岸边已经很远了,一只失去桨的小船,和一只失去船的筏子,在江上会漂荡出个什么后果,谁也料不到。元墨急忙向姜三爷伸出手:“三爷等会儿再聊吧,快把桨给我,我拉你过来!”
这话说出之后,元墨有了一种奇怪感觉。
她抬起头,发现姜三爷与姜九怀互相凝望,好像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那不是平日里那种长辈与晚辈之间的平和对视。
船头的风灯发出一团圆弧形的光晕,光晕之外,江水无边无际,黑暗也无边无际。
江水拍打着羊皮筏,渐渐将它推得远离小舟的光晕。
照在姜三爷脸上的灯光逐渐黯淡,但他望向姜九怀时,眸子却慢慢有了一抹以前从未有过的奇特精光。
姜三爷看着姜九怀,姜九怀也看着姜三爷,
姜九怀明明全身都笼罩在灯光中,眸子却无比深沉,那里面似乎有灯光照不进的黑暗,墨一样浓郁,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要被风声掩盖:“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随意一个邀约,就让你来到这里,而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姜三爷的脸在月色下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不同于以往的风淡云轻,这丝笑意森冷而诡异,嗓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柔和,“呵,你还带上了你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很好,就让他陪你一起上路吧。”
元墨心里滑过一种说不出来的寒意,这寒意比此时的江风还要冷,冰棱一样直扎进她心里。
不,不可能。
不会。
不应该。
不能!
像是回应她惊骇到极点的表情,姜三爷微微一笑,猛然挥起手中的船桨,重重地拍在小船的船弦上。
刹那间,大力传来,小船整个翻倒,轰隆倒扣在水面,水花四贱。
元墨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江水迅速淹没她,冰冷刺骨。
姜九怀和她一起落入水中。
“去死吧,妖物!”
姜三爷的声音透过浑沌的水面传来,含而模糊,像一句来自远古的诅咒。
不!
元墨不敢相信,这个一手将姜九怀从火场里带出来的姜三爷,这个费尽心思想为要姜九怀治病的姜三爷,这个对姜三爷无微不至的姜三爷,竟然会对姜九怀下手!
姜九怀落入水中,本能地挣扎。
元墨迅速向他游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想将他拖往水面,还来不及冒头,一道黑影雷霆般向她狠狠砸下来。
是船桨!
江水像是粘沉的巨网,而她像是被粘在网上的小虫,双腿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蹬,避开了头顶要害。
这船桨来得又急又快又准,仿佛是经过了精密的计算,重重砸在元墨的肩膀上。
元墨一声闷哼,大口的江水灌进嘴里,整个人带着姜九怀石头般往下沉。
恍惚间,元墨想,这不会是报应吧?
她钓了那么多次鱼,做了那么多鱼鲙,现在她好像也成了一条鱼,成了渔夫砧板上的肉。
身体里的空气被这一击耗尽,肺再也榨不出一丝空气,它缩成一团,硬得像石头一样梗在胸膛里。
她就要这么被憋死吗?
忽地,有什么捧住了她的后脑勺,她猛地睁眼,姜九怀的脸庞浮现在她的面前,脸上无悲无喜,仿若俯视众生的神祇。
他轻轻低下头,唇贴上她的唇。
一股气息涌入,收缩到极点的肺腑如饥似渴地吞噬了它,重新舒展开来。
月光透过水面,水中的一切像是蒙着一层缥缈的轻纱,星星点点的辉伴着波光闪烁,她看到他的发丝衣带在水中飘动,翩然欲飞。
如梦如幻,似假还真。
姜九怀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她,整个人向着更深的水底坠落。
元墨猛然明白过来——这一口气息,是姜九怀肺中最后的空气。
她迅速抓住他的手。
他挣了挣,像是想甩脱她。
元墨不理会他这点挣扎,拖着他迅速向上游去。
头顶有两团阴影,小一点的是姜三爷的头皮阀子,大一点的是那只倒扣过来的小船。
她的动作尽可能小,带着姜九怀潜进了小船的阴影底下,控制好力道,一点一点浮出水面。
急速倒扣过来的船身扣着一点空气,水面与头顶的船身之间刚好可容下一头的距离,这是她多年唬人得出的经验。
只是从前这么游上去,心底全是兴奋,而此刻,心底全是恐惧。
姜三爷深藏不露,也许他这么多年来收集江湖高手,不一定只是当护卫用,说不定已经跟着高手们学了不少武功。
出水的同时,两人窒息已久的肺腑猛然得到空气,无法控制地深吸了一口。
风声水声里,这点声音原本微不足道,但姜三爷忽然开口:“怀儿,是你吗?”
他竟然听到了!
看来内力不是一般的高深,一旦冒头,两人绝逃不过他的追击,必死无疑。
元墨紧紧在水底抓着两侧船舷,一动不敢动。
第九十章
“怀儿,你是注定的不祥之命,身边的人终将弃你而去,你父母是这样,平福是这样,白一是这样,我也是这样……你根本就不应该再活在这世上,死了倒能一了百了,永无烦恼。”
姜三爷的声音一如既然往地温和,丝毫听不出恶意,“你以为这个姓元的待你有多真心?他无一日不想早点离开你,带着他新买的花魁回京好好做他的生意。谁要和你在一起呢?在你的身边,灾厄源源不断,无穷无尽,只有你死了,一切才能结束。”
姜九怀闭上了眼睛,那种熟悉的痛苦又来了,水面上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元墨摇头,只苦于没办法开口。
不,不是这样。
我确实想回京,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你身边才不是灾厄!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要杀你?”
“或者你已经猜到了,白一是我送到你身边的。”
“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知道你外表看起来越是冷酷,心里面那深的那一处地方就越是柔软。你对这个世界的失望越大,心底里的期望就越大。你想找到一个人,他与姜家无关,与阴谋无关,与背叛无关。”
“于是我就安排了白一,他晕死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你心底那一点善念会让你收留他,他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对不对?你很信任他,结果呢?他一样还是背叛了你。”
元墨心底里发冷,比被江水冻得刺痛的四肢还要冷。
她真想冲过去抓住姜三爷的衣襟逼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不是你亲手带大的孩子吗?你有病吗?”
“你原本该在诗会那天发疯,当着所有人的面发疯,这样我会把你带回家,好好照顾你,依然是你的好三伯。可是你偏偏没有。唉,你这样不听话,真的很叫我为难。”
姜三爷的声音充满叹息之意,“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元墨,对不对?唔,要是当初在临风轩能除去他就好了……他可真是个犟骨头,死到临头,还是不肯离开你,这份真心真令我感动,原本想着今夜解决你之后,再回去送他下去陪你,没想到老天爷安排得更妥当,你自己把他带来了。”
“他是个机灵的孩子,方才被我击中,这会儿想必已经沉尸在江底了,真是可惜啊,明明还那么年轻。”
元墨惊异地发现姜三爷的声音里竟然满是悲天悯人之意,忍不住从脚底到头顶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妈蛋说得好像对我下狠手的人不是你一样……我都沉尸江底了你还不滚?准备等到我发胀泡熟了漂起来吗?
“所以怀儿,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命,所有真心对你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比如你的父母,再比如这个元墨……是你害死了他们,是你害死了他们啊!”
元墨感觉到姜九怀的手在发抖。
她忽然明白了姜三爷为什么要在这里废这么久的话——他要激姜九怀现身。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无比,但眼神一定像鹰隼一样搜视着这一片水域,一旦姜九怀失控,他就可以补上一记,让姜九怀彻底消失。
太狠,太毒,太深沉!
元墨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到姜九怀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寒冬腊月的江水冰寒刺骨,她觉得自己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冰冻住。
更要命的是,船在缓缓下沉,可容抬头的空间越来越小,元墨不得不仰面朝天,鼻尖已经碰到了船底的木块,呼吸间全是木料陈旧的气味。
空气马上就要不够了!
“唉,是我想太多了,怀儿你不会水,如何能在水下活下来呢?”姜三爷长叹一声,“我走了,明日会来替你们收尸的。”
几下划水声传来,一声比一声小,看来是越来越远了。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