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71节
明亮的光线打在来人身上,像是玉瓶宝树,耀眼得让人不由自主看着他。宝鸾脑海里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在回想他以前的样子,全然想不起来,所以才会滞住。再看一眼,眼里便又只有他气若渊亭,含笑缓步行来的身影。
这龙行虎步的身影从长而又长的花障小径走进来,在参天大树下遮阴的这幢纱橱坐下歇息。四面金丝竹和碧纱的板门大开一面,长廊上廊柱皆是红楠木,廊下挂两只四角宫灯和一只画眉鸟笼。
坐榻上的紫玉小桌摆着半碗酥山,六皇子敲了敲桌沿,黑宝石般的眼睛扫过白瓷碗,笑意浓浓:“小善,有我一份吗?”
宝鸾笑眯眯吃一口,“嗯哼,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殿下应道:“正是本殿下。”
前几天班哥再次得召入太极宫,和西郊大营的将军们一起,在马球场上打败了骁勇似虎狼的吐蕃使节,太上皇当众道:“六皇孙,不错。”
不错的六皇孙,自此更上一层楼,重臣们嘴里也有了一声稍显敬意的“六皇子殿下”。
为自己镀上一层金的六皇子殿下,在拾翠殿无情地遭遇小气鬼的拒绝:“不给你吃。”
宫人打来水,再奉上井水湃过的手巾和凉茶,六皇子洗过手后,擦去额面脖颈的薄汗,重新在宝鸾身侧坐下。
“分我一口,就一口,好不好?”六皇子低声问。
傅姆如临大敌,紧紧盯着坐榻上并肩而坐的两人,生怕宝鸾和六皇子同食一碗。一声“殿下”正要凝在嘴里要吐不吐,好在厨房的人及时解难。
宝鸾看着六皇子吃西瓜,碗里的酥山瞬时失去魅力:“我也要吃。”
傅姆的声音响起:“寒物不可多食,殿下今日已经吃了好些。”
宝鸾嘟嘴,扔下勺子,酥山也不想吃了。
六皇子笑话道:“没得吃的人,真可怜。”
宝鸾小嘴嘟得更高,六皇子慢条斯理吃着西瓜,点评宝鸾红彤彤的唇:“可以挂油瓶。”
挂油瓶的嘴当然挂不了油瓶,但是吃下一小块西瓜还是可以的。傅姆劝阻再三,没能拦住六皇子,宝鸾如愿吃了额外超量的西瓜。
“肚子疼怎么办?”吃完不认账的宝鸾笑嘻嘻。
六皇子答道:“苦药可解。”
宝鸾不喜欢:“我现在好着呢,之后也是好,今天一天都是好。”
直到御医和汤药同时到来,宝鸾诧异地看着眼前一碗苦药,这才知道原来他人还没进屋时,就命人将日常养胃的药备下了。
“我一来,你肯定贪吃。”六皇子露出运筹帷幄的明亮笑容,连傅姆暂时放下盯梢的警觉,感爱道:“还是六殿下想得周到。”
想多吃寒食?尽管吃,吃完后有药候着,多吃寒食就多喝药,不怕生病。
宝鸾顽抗:“不喝!不喝!”
“乖,喝了药,带你去城外骑马,去山上玩。”六皇子柔声哄着,宝鸾眼睛一亮,“我骑快马?”
“好,骑快马。”
为了有快马可骑,宝鸾壮士扼腕般喝了药。用蜜饯压下苦味,换过男装兴冲冲往宫外去。先坐马车出城,到了城外迫不及待要骑马,可周围没有多余的大马,护行的侍卫也没有牵着空马。
六皇子从马背上俯身,一伸手,将宝鸾捞进怀里:“你许久未骑马,独自骑快马不好,我带着你,想要多快就有多快。”
宝鸾瞪圆眼睛,上当受骗了!
她不肯在马上安分待着,拿六皇子的手臂撒气,又在他胸膛上捶了几下,梆硬的触觉很容易让人感受出他的强壮和两人之间力气的悬殊。
这人,外表看着还是一如既往的斯文儒雅,薄衣下分明是猿臂宽胸的身材。什么时候,他又悄悄地变高变壮了?
宝鸾看看自己的小身板,自己和六皇子一比,瘦弱得可怜。
路上跑过一段快马后,宝鸾渐渐安静,在茶摊歇了一会继续行进后,小声提出慢点的要求。
“疼了?”放松马缰,六皇子转过宝鸾,一只手搂住她侧坐的身子,微笑地看着她。
没有骑过快马或长久不骑快马的人,容易蹭伤大腿。马鞍上虽放置厚厚的锦垫,宝鸾仍是不可避免地蹭疼了。她快速揉了揉,不方便多揉,可怜兮兮地想,腿上肯定红了一大片。
可怜的公主嘟起嘴,虽然没有掉眼泪,但呢喃声胜似哭声,不讲道理地埋怨:“都是你不好。”
六皇子笑意融融接下诽谤,大方承认:“对,是我不好。”
知难而退的公主总算直面自己的娇弱,出城时的豪迈半路夭折随风飘逝,到了山下,没再继续逞强,一步路都没多走,坐着竹轿被人抬上去。
山风清爽,景色秀丽,呼口气都透着新鲜。松树下铺陈可以折叠的胡床,一应盥具坐垫手巾帕子,茶碗吃食等皆从宫中带来,侍卫在山道各处守着,内侍搭起茶吊子,宫女垂首侍立,手里捧唾盂香豆。
茶捂子清香的紫笋茶,用滚滚的澄净泉水泡开,馥郁芬芳扑鼻而来。宝鸾醉心地欣赏六皇子优雅的煎茶动作,心中又生出疑问:啊,他何时学的,怎能比她还要娴熟雅致?
眼前处处好风光,景美人雅茶香,宝鸾不能更喜欢。常言道仙人总在孤山深野中,确实说得没错,高山忘忧,眼前白雾缭绕的青山,足以让人抛下一切尘间俗事。
宝鸾以己度人,心想自己是这样,今日格外讨喜的六哥肯定也这样。
柔声细语诚心请教的宝鸾,说到第三句,就被打断。不准备继续讨喜的六哥取出丝帕给宝鸾擦汗道:“小善,我有向你打听过二皇兄三皇兄吗?”
他温柔婉转的话语,比直白的拒绝和训斥更令人难为情。宝鸾脸慢慢地涨红,黑眸一点点黯下去,避开六皇子的目光。
六皇子看在眼中,语气更加柔和:“不要再问。”哄小孩子般拍拍她的背,笑吟吟道:“也不必再见顾御史。”
这下,宝鸾是真正的呆住了。
他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别人呢?
六皇子用稳定人心的眼神将宝鸾安抚下来,慢慢地将话说给她听。
宝鸾得知没有其他人发现,大大地松口气。
六皇子好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吵架,找个嘴皮子厉害的。”他极为耐心地告诉她,“行不通的。”
宝鸾沮丧道:“他不一定帮我呢,好些天了,一直没动静。”
“顾家是个大家族,顾清辉做事,偏一稳字。”六皇子心里不以为意,说这些话,并非为了责问她。他仍拍着她的背,像是要将她拍睡过去才肯停。
“我知道自己背后做的事会得罪皇后。”宝鸾现在才有些害怕。
“傻孩子。”六皇子轻声叹。
宝鸾小声反驳:“我不是傻孩子。”声音里有了呜咽,不知道是羞愧还是气恼:“以后你不好了,我也会为你这样做。”
六皇子听到这话很是高兴,从里到外神清气爽,笑了好几声,山谷里都是他的笑声。
虚抱着怀里的少女,六皇子柔情似水:“不是傻孩子,是好孩子。”
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怎么疼都嫌不够的好孩子。
宝鸾从出师未捷被人点破的挫败中渐渐失去精神,下山的时候在竹轿里睡着,六皇子抱宝鸾上马,马背上她也没有醒来。
城门已经关了,守城的将军亲自带人开的城门。进了城,六皇子将人送进宫,没有留在宫里,转身回了西郊大营。
帐中已有人等候多时,风貌下露出张年青的脸。见过的人都知道,他是圣人身边最得力近侍元不才的干儿子郑青。
“已经查明,皇后的密旨发往江南道和淮南道,江南郡公和平津侯奉旨秘密入京,刚在城门口就被人拿下,至今仍在昭狱里,并未定下罪名。”
六皇子得知皇后发密旨的时候就猜出几分其中的关窍,郑青的话没有让他太过震惊。细细思忖一盏茶的功夫,其中牵扯的人事已在心中有了定论。
还好傻孩子没有卷进去!六皇子感叹过后自嘲一笑,有他在,傻孩子怎会卷进去?他做的这些若连傻孩子都护不了,那他就真的是个无用之人。
只要傻孩子不要正面顶撞皇后,她就不会有事。至于背后的事,傻孩子连东南西北都没摸清楚,闹出再大的动静,也只是隔靴挠痒。
爱见女眷就见吧,她打听的那些消息,全是微不足道的,就当她玩闹寻开心,不妨事。
至于那位顾御史,生得有几分俊容,尚未成家,又是旧知,还是不见的好。
六皇子将事情又想了一遍,觉得东宫很危险,就算太子现在挽救,也已经晚了。更何况,太子似乎没有挽救的心思和能力。
事情如何发展,不关他的事。他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那个位子,现在还离他很远,就算太子被拉下马,也轮不到他。
他的目光,已经不在长安。另一条路,可进,可退。
六皇子吩咐郑青和武威郡公接洽,眼前就有一份不算薄的人情可送:“江南郡公的女儿明婉县君,要许给武威郡公的长子为妻?”
“江南郡公进京前,两家应该有在谈亲事。”郑青立刻明白六皇子的意思,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个人情确实恰到好处:“昭狱的事不会瞒太久,事情迟早会发出来,如果武威郡公只知道江南郡公下昭狱而不知道这件事和皇后太子有关,那么他很有可能想错,吃力不讨好地营救帮衬江南郡公。”
六皇子满意的目光在郑青身上打了个转,大刀阔斧歪坐绣八吉祥祥云的锦榻:“去吧,告诉他不要掺和进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做。”
到宝鸾约人放风筝那一天,上午下了雨,午后歇觉梳妆出去。
城外十几里的高山,是上次六皇子带她去玩的那座山。高山旁边延绵连着两座小山,其中一座山种满红叶,流丹似红宝石的秋景要到霜降以后才会呈现,现在是晚夏,只能看到稀稀落落半红不绿的叶子。
半山腰有几个飞檐流角的石亭,旁边溪水潺潺,视野开阔,风筝放起来很好看。宝鸾挑了三个大风筝先后放上天,玩了一会,停下来在水边歇息,看别人放。
陪女眷来的人不止他一个,恰逢休沐,有些官员也陪家中女儿姐妹一起出游。六皇子和官员们说了会话,悠悠然来寻宝鸾。
宝鸾累了,可惜几个新的大风筝还没有放过,又舍不得送给别人。这是她心爱的,就算不是,圣人亲笔描的画,也不能随便送人。
六皇子将宝鸾为难的目光看在眼里,接过一个大风筝:“肯让我放?”
宝鸾点点头。
六皇子将风筝放上天,放到最后一个描着人像山水的风筝,指着问她:“这上头吃西瓜的人,有点像我?”
宝鸾嗤嗤笑,拿起白瓷盘里的西瓜吃一口,眼睛骨溜溜地盯着六皇子看,不说像他,也不说不像他。
风筝在空中高高升起,六皇子向宝鸾招手。
宝鸾走过去,颊边甜甜梨涡,仰脸笑问:“喊我作甚?”
“要不要更高?”六皇子问。
宝鸾嗓子脆生生道:“要。”
高处飘荡的风筝,气势有如云下昂扬的飞龙。升得足够高时,六皇子将牵制风筝的线轱辘递给宝鸾:“是你的了。”
第72章 🔒双更合并
宝鸾看看风筝又看看六皇子班哥,特意拉长语调:“看我对你多好,送你上青天。”
班哥假装疑惑,幽黑的眼眸敛着笑意:“嗯?”
“人在风筝上,风筝天上飞。”宝鸾摇头晃脑,一本正经说完后自己先笑出声,“画中人展翅翱翔,好看,真好看。”
班哥板起脸:“怎能将六兄画在风筝上?你这淘气鬼。”装了一会相,凑近宝鸾耳朵低声道:“忍心六兄一人孤零零在天上飞?下次将你自己也添上。”
宝鸾乐陶陶拉扯风筝线,上次爬山后的郁闷一扫而空,心里真正高兴起来。
他待她还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她试图干涉朝堂而疏远她,想来上次说那些话,只是想提醒她小心行事而已。
要她自己说,朝廷大员中,她只和顾清辉一人有过私谈,说是干涉朝堂实在冤枉。至于那些官员女眷,往来的时候谈天说地,提及旁人家里的闲事,是无可避免的,而皇后身边亲近的女官和夫人们,偶尔出现在这些闲言碎语里,也是她不能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