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24节

  “阿娘今日还好吗?”
  “挺好的。”
  “送食的人有没有怀疑?”
  “殿下放心,我拿了她们的把柄,她们不敢怀疑。”
  宝鸾轻声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
  班哥不解:“殿下为何这样说?”
  宝鸾拍拍他的肚子,打趣:“瞧你长得一表人才,谁能想到满肚子坏水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
  班哥声音低沉:“满肚子坏水吗?”
  宝鸾怕他沮丧,连忙敛笑,认真道:“我说笑呢,你别往心里去。你这样很好,我没想到的事,你都替我周全了,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我已经不想放你出宫,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班哥侧头看她,黑亮的眼比夜星更为闪耀夺目:“那我便不出宫了。”
  宝鸾抿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宦官呀?”
  班哥弯了下嘴角,摇摇头,足下步伐行得更慢。
  从垣下破洞至赵妃的寝堂,要行一刻钟的功夫,下了雪,费的时间就更长。好在庭院内无人巡逻,两个人慢悠悠地在雪地里走,倒也不急。
  宝鸾道:“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已写信告知赵家留意族里走失的孩子,外祖父回了信后一直没有下文。还好有你提醒,我找了姑姑帮忙,有姑姑在,若你真是赵家走失的孩子,她定能让你归家认祖。”
  班哥余光瞥去,小公主的善心和她的笑容一样天真,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稚气。他拘谨地撇开视线,眸中所触,黑夜茫茫,深不见底。
  阴冷寒湿的寝屋早已焕然一新,屋内升起暖香,整洁的几榻上叠满厚实棉被。
  赵妃在长案后盘坐,她的怀里没有再抱枕头,乌发梳得顺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若是不看她那双两眼无神的眼睛,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羞怯的贵妇人。
  宝鸾惊异,虽然来了几次,但她不敢靠近赵妃,怕惊扰赵妃惹她癫狂,以至于每次来的时候,她有心替赵妃整理面容却又顾前顾后,直至今日才看清赵妃蓬松乌发下的那张脸。
  玉骨冰肌,白皙细腻,美得令人心颤。
  宝鸾问班哥:“是你替阿娘梳的发吗?”
  班哥道:“是我自作主张,殿下莫要生气。”
  宝鸾怎会生气?她想靠近赵妃却不能,班哥代替她为赵妃梳了发,她高兴都来不及。
  宝鸾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梳得很好,瞧不出来,你竟还会这个。”
  班哥道:“原先不会,见傅姆替殿下梳发,瞧了几次,也就学会了。”
  宝鸾这才看清赵妃的发髻样式,是她平日闲赖在屋里最喜欢梳的那种。她往前走近,赵妃抬起头,一脸恍惚的神情撞进她眼中,无情无绪,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宝鸾心中一刺,往后退半步。
  班哥的身影擦身而过,和宝鸾不同,他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径直来到赵妃身边,与赵妃同坐。
  案上摆着尚未用完的吃食,赵妃毫无防备地接受了班哥的喂食。
  她乖顺安静地像是变了一个人,根本就不是宝鸾记忆里那个只要有人靠近就会发狂嘶吼打骂的母亲。
  宝鸾心中震惊,看着前方的赵妃和班哥,久久未能回神。
  赵妃用完吃食,忽然朝班哥伸出手。
  宝鸾猛地清醒过来,飞过去就要拽开班哥:“小心!”
  班哥困惑不解:“殿下?”
  宝鸾试图拽离班哥的动作僵滞,赵妃的手落在班哥身上,却不是她想象中掐人的姿势,恰恰相反,赵妃温柔地抱住班哥,仿佛他是那只时常抱在怀里的枕头。
  “乖,乖,睡觉觉。”赵妃满足地抱着班哥。
  宝鸾不可思议呆望她,心中五味俱陈。
  母亲从来没有抱过她,一次都没有。
  她对母亲最亲密的印象,是三年前那一次,她试图触碰母亲,却差点被母亲掐死。
  半晌,班哥从赵妃的怀抱中脱离,他来到宝鸾身边。如薄纱般朦胧的烛影中,宝鸾倚在墙边,揉红的眼睛蕴满水汽,一见他来,目光酸涩,口吻羡慕:“你做了什么,阿娘这般喜欢你?”
  她一出声,全是颤抖的泪腔。
  班哥哑声道:“我也不知道。”
  宝鸾水眸涟漪,抿唇道:“你靠近些。”
  班哥眼睫低垂,听从地往前挪近。
  “再近些。”
  他小心又移半步。
  “还不够,再过来些。”
  半新不旧的玄英色胡靴轻轻抵上华丽的云霞紫绮笏头履,衣料窸窣,一双纤细柔软的手圈过来,班哥全身硬邦邦,屏息眨眼,少女的清香扑了他满怀。
  宝鸾眼帘半阖,紧紧抱住他,低喃:“你别动,别说话,阿娘刚抱过你,我抱了你,就像是抱了阿娘。”
  班哥垂立身侧的两只胳膊抬起又放下,他被迫做一只木头,不能回应,不能主动,小公主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如其来的温存随时都会消逝。
  这个拥抱,如他所料,并未持续太久。小公主抱了他,难为情地背过身,用巾帕擤鼻。
  班哥深深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面上泛起的红晕被黑夜遮挡,他轻轻掰开宝鸾的手,取走被她揉皱弄脏的巾帕,递一块干净的巾帕塞给她。
  宝鸾畅快擤鼻,眼泪鼻涕全都通干净,总算舒服了。
  班哥观察她的神色,适时道:“带来的芋粉团还没吃,殿下要和赵妃一起用吗?”
  宝鸾咬唇,伤心道:“阿娘不会让我靠近。”
  班哥引她往赵妃那边去,“来,殿下,试试。”
  宝鸾犹豫踟蹰,最终还是耐不住心中那份渴望,情不自禁靠近赵妃。
  在班哥的引领下,宝鸾坐到赵妃身侧,她又喜又怕,欢喜此刻的亲昵,却又害怕赵妃赶走她。直至提心吊胆拾起一块小巧的芋粉团递到赵妃唇边,赵妃一口咬住,没有吐掉,而是高兴咽下,宝鸾才真正雀跃起来。
  “班哥,你看,阿娘她肯吃我喂的东西。”宝鸾大喜过望。
  班哥含笑点点头,递上一杯茶给宝鸾。
  宝鸾喂赵妃喝茶,赵妃也喝了。
  宝鸾一颗心激动地快要从胸膛里飞出来,方才她还在羡慕班哥可以同母亲亲近,一眨眼的功夫,陪在母亲身边的人换成她,她做着班哥做过的事,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推开她,母亲接纳了她。
  宝鸾欣喜至极,细声问:“阿娘,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赵妃细嚼慢咽,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
  班哥耳朵一耸,殿外似有动静。他倏然起身,侧耳听了会,那动静忽地又消失了。
  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宝鸾沉浸在赵妃难得的亲昵中,见班哥往外去,亦未在意,耐心喂食赵妃,餍足而快乐。
  班哥离屋前不忘叮嘱宝鸾:“我去外面看看,若有异样,殿下立刻熄灯离开。”
  宝鸾哪舍得离开,随口应下:“好。”
  屋里只剩宝鸾和赵妃,宝鸾记挂着赵妃给班哥的那个拥抱,视线低垂,浑然未觉班哥离开后,赵妃脸上的神情逐渐躁动。
  宝鸾一双手攥紧又松开,她虽然借由班哥的怀抱寻求安慰,但那毕竟不是真的,如今母亲就在面前,肯接受她的靠近与喂食,那是不是说明,母亲也愿意抱她?
  宝鸾做梦都想让赵妃抱一抱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事,她不明白为何圣人为何要关着赵妃,懂事后她知道自己其实有母亲后,就想过让赵妃和自己一起住。她想照顾赵妃,她不害怕她是疯子。
  三年前赵妃差点掐死她,宝鸾心中才生出几分害怕。
  然而这几分害怕并不足以抵挡她对赵妃的渴望。她见过皇后将李云霄抱在怀里的样子,那双翻云覆雨的手轻覆在李云霄背上,温柔呵护,包容慈悲,轻声哄睡:“融融乖,阿娘爱。”
  她也很乖。
  她也想要母亲抱着她哄:“小善乖,阿娘爱。”
  宝鸾紧张地抓住衣角,低着脑袋,似一只楚楚可怜的幼兽,轻声求:“阿娘,你可不可以抱抱小善?”
  她说着话,一点点朝赵妃怀里靠去。
  “抱一下,抱一下就好。”
  “小善不会缠着阿娘,小善会很轻很轻的。”
  “阿娘别怕,小善不会伤害阿娘。”
  宝鸾闭上眼,这个怀抱没有她期盼的那么暖,却足以让她得偿所愿。
  这个时候,宝鸾尚未意识到,美梦之所以是美梦,是因为它脆弱得不堪一击。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时,赵妃已经发狂。
  宝鸾嘭地一下撞上案角,鲜血汩汩而流。
  赵妃坐在她身上,狰狞地掐住她脖子。
  宝鸾瞪大眼,眼泪汹涌而出。
  班哥从寝屋离开时,便发现外面静得不对劲。刻意消失的动响,像是打草惊蛇前的警惕,他辨出风里人群耸动的气息,有人正躲在朝阳殿暗处看他。
  班哥转身朝寝屋相反的方向跑去,试图引开来人的注意力,他踏出足够大的声响,想让寝屋里的宝鸾有所警觉。
  才刚跑出两步,一声尖叫从寝屋那边传来。班哥大惊,正欲返回,一队宦官跳出来,有人点起宫灯,李云霄下令:“逮住他!”
  班哥心急如焚,一拳一个,冲破阻拦,拼命往寝屋赶。
  宦官们倒在地上哎呦痛叫,李云霄气恼,踢他们:“一群没用的废物!”她转头问宫人,“前门后门都派人守住了吗?”
  宫人道:“全都守住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李云霄得意洋洋,一挥手,示意众人跟她去赵妃住的寝屋拿人。
  今日真是老天开眼,竟叫她拿住李宝鸾的错处。
  原以为李宝鸾只是出宫偷玩,派人跟上后发现,李宝鸾胆大包天,公然违抗阿耶的圣意,偷偷跑去探望赵妃那个疯子。
  上次李宝鸾探望赵妃被阿耶知道后,禁步半年不得出拾翠殿,这次明知故犯,肯定会被罚得更惨。
  李云霄想到刚才身手灵活的班哥,眼中笑意更深。
  她也曾看上这个随奴,想将他要到自己身边效力,可惜李宝鸾不肯给,她暗示好几次都被她装聋作哑敷衍过去。
  既然她得不到,那李宝鸾也不必有。
  那随奴甚是机警,她正愁寻不到机会,如今李宝鸾闯祸,阿耶也许不会重罚李宝鸾,但一定会赐死那个随奴。随奴死了,李宝鸾肯定哭得死去活来。
  李云霄往屋里冲:“李宝鸾,李宝鸾,你好大的胆子……”声音一凝,看清屋里的景象,怒斥的话咽回去,惊讶问:“李宝鸾,你怎么了?”
  宝鸾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赵妃手里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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