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不懂
安虑公主继续叙述下去,与观若从前听过的并无二致。
她见观若面上有了然的神情,也就停了下来,“阿若,从前明之同你说过这件事?”
观若没有否认,“是,明之他从前同我说过。他说他自己那时太过天真了,不懂婚姻,也不懂政治。”
不懂婚姻,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心爱的姑娘;不懂政治,是因为他生来就几乎站到了寻常人所能站到的最高处。
回想起当年情景,安虑公主又重新望向了远处,渐渐深沉起来,“也不懂女人,不懂‘公主’,不懂自由。”
“从前高熠待他的确很好,几乎与阿翙没有分别。”
与亲生之子没有分别,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他并没有那么喜欢阿翙。
“甚至后宫之中三皇子降生,高熠也假借钦天监言‘流年不利’而直接将那个早夭的孩子记为了四皇子。”
那时她和母亲心里都清楚,那时因为高熠心中已经有了“三皇子”,再降生的孩子,当然就该是行四的了。
毕竟若真是流年不利而改了排行,那个孩子也就不应该那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也就好像在晏既的父亲晏徊心中,万夫人那个刚出生便没了气息的孩子是他的第二个孩子,非要将他列入排行一般。
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心是偏的,爱与不爱,从来都是很明显的。
“但明之毕竟不是皇族中人,不是皇家的女人,并非永远都会被留在皇宫里。”
他有自己的家,有其他的家人与朋友,天地之大,仗剑走马,他哪里都可以去。
“阿若,你曾经两度为高熠的妃子,你应当能够明白,每日都被关在皇城之中,甚至一座狭小的宫殿之中,日复一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的母亲就是这样,连同后宫之中所有其他的妃子。
所以母亲从来都不曾苛责她们什么,她更早地看穿了后宫争斗的本质,只因为她们同样不易。
观若若有所感,“所以您其实并非是不愿意嫁给驸马,而是因为您是公主,是唯一不会被这座皇城困死青春的女子。”
“您将要走出去,却对这宫城之中的一切,尤其是您的母亲留恋不已。”
走出去是必须要做的事,也是她获得自由和解脱的方式。就算那自由和解脱都是有限的。
但她更心疼弟弟们相继去世之后,一个人留在皇城之中的母亲。
安虑公主回过头来,看了观若一眼,“阿若,你很聪明。”
观若摇了摇头,“不是我很聪明,只是我同样是女子。同样失去过自由。”
就算她不是公主,她也能理解安虑公主那时的心情,因为她也曾有过类似的。
在她在萧翾与晏既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曾经说不想要做萧翾的女儿,可却早已经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
安虑公主重又回过了头去。已然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劳作的男女如倦鸟归巢一般,要享受同他们家人团聚的快乐了。
“过往的几年里,我仍然是没有自由的。不光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人生中所有的快乐,与享受快乐的权利。”
她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跳下城楼的,又喝下了那碗要了他们孩子性命的汤药,她的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当年事发之时,最初的引子,便是我的丈夫被污蔑连同其他的文人一起,散布了一些反对高熠统治的话。”
“那时的刑部尚书杜豫便暗示他,只要他能够自裁谢罪,便可以保全他的家人。”
他是个书呆子,哪里懂得政客之间的勾心斗角。他真的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为家人带来了滔天大祸。
他只知道前往冯家的士兵即将出发,他们将会经过正阳门,便不管不顾地从楼上一跃而下,想要让所有的事,都结束在他的生命之前。
她有孕时的反应总是很大,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候都要坐着,或是躺着休息。
等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过刚刚登上城楼,能够看见他纵身一跃时的一片衣摆而已。
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当年的事观若就算不知道前因后果,在宫中多年,也不会不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过世的。
无比惨烈,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冯家被围之后,高熠仍然认我这个女儿,在我昏迷之时,将我重新带回了皇城之中,就住在撷芳殿里。”
“那时我谁也见不到,什么消息也听不到,我得到的只有一句警告而已,若是我还想要这个孩子,便不要轻举妄动。”
她日日都陷于失去丈夫的痛苦无法自拔,却仍然不得不受制于人,保全他们的孩子。
“可是最后我得来的不过也是一碗药汤而已,是高熠亲自下的令。”当然,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为我端来那碗药汤的是涓月的姐姐澹月,我们谁都不知道那碗药会害了我的孩子,只不过以为是一碗安胎药而已,像之前一样。”
“后来澹月无法从这种愧疚里走出来,很快就触柱身亡了。”
在那之后,在世人眼中,她也就“疯了”,这些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激烈的都在过往,如今安虑公主说着这些话,已然风平浪静,仿佛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越是平静,就越是让人心疼,让人不敢设身处地地去回想。
“阿若,今日我之所以要让你陪着我倒城楼之上,就是想看一看,这么多年之后,宫城之外的人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她原来还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情景,在活到见过高熠的下场之后,她原来还能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像所有宫城之外的人一样。
她从他们身上汲取到了力量,她仍然是渴望着,能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的。
“母亲一生的心愿,便是在这世间,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昂首挺胸的活着。可以有自己的思想,不必卑男子当作摆设或是工具。”
“我是母亲的女儿,我所剩余的半生,也应当用来做这件事。阿若,我们一起把《女则新篇》复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