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他这一路狂奔,直接出了少陵塬,站在荒野中,望着这晨光中成群飞过的鸟雀以及在山脚下依稀蠕动的砍柴人,心下一片凄然。
他想,小爷我在这里接了张皇榜做了那国师候选,一月内要诛杀怨鬼族,海口已经夸下,行事方法还毫无头绪,只落得一处荒寺容身。
在荒寺内养着下半身行动不便的明溪老和尚,又有心怀不轨随时会对他耍流氓的青柳大郎环伺左右,这日子可咋过下去?!
难道师尊逐他出门,就是让他来世间与青柳大郎胡闹一番吗?
他摸了摸后脑勺,千思百想,也不知转了多少个沟回。
到最后,因为怎么也想不明白,索性全部一股脑扔了,认认真真的又从怀中掏出那幅钟小姐的画卷。
想,不如先去钟家看一下,既然小七娘说她认得,多少算个线索。
收服了小七娘,顺便捎带其他几个精怪,他便连帮手也都有了。
回头须与这几个精怪订个文书,方便他随时召唤。
灵然想到此节,不由得失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全班学生都在调皮捣蛋的班主任,说起来手下有许多人,然而回头一望,一群猴子们早就蹦的无影无踪。闯了祸,倒是记得喊他去擦屁股。
他叹息一声。望着天上的丝丝白云,琢磨这钟小姐既然能化作肉尸,想必在钟家附近也有那怨鬼族出没。还有她失踪的那个荒坡,也需好好去查一番。
小和尚!嘻嘻,你在自言自语啥呢?头顶传来小七娘的笑声。
灵然抬头,见小七娘依然一身粉色裙子,今天却换了一对鎏金耳坠,额头高高地贴着一排花钿,右眼角画着半片殷红的蝶翼。
倘若仅看上半张脸,这只蝎子精倒真是妖艳美丽之极!
他目光一直往上挪,口中又惊又喜地道:哎呀,小和尚我正要寻你!你是怎么知道怎么来这儿的?
小七娘捏着帕子笑。我们几个都回来了,因为老松老柳他们说怕小和尚你内火过于旺盛,寻不着降火的法子,特地嘱奴家来告诉你一声,在这山后头再走一里路,有一处瀑布。那瀑布的水极好,三伏天也冰凉彻骨。泡在里头,或许可以缓解一下。
这话说的!好像饥渴难耐的那个人是他!
灵然从脸皮子到光头都红得发亮,他愤怒地训斥道:你们几个怎地如此龌龊!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有何龌龊可言?!小七娘用帕子掩住嘴吃吃地笑道:只不过你屋子里那位,来头太大,恐怕你压不住他。
灵然眼角一阵狂跳。
压不住青柳大郎,难道在这几个精怪眼里,他苏十三就只有被压的份吗?!
奴家不知你原来好这口。啧啧,小和尚你胆子可真大,居然敢去招惹一条龙!小七娘说着还不忘回头张望了一下,拍拍高耸的胸,心有余悸地道:你守着这样一位,吃不着,又压不住,可不得憋死!
灵然:
灵然正在气的冒烟。光脑门锃亮,在日头底下bling bling地放光。
可惜奴家道行有限,帮不到你。小七娘兀自蹙眉惋惜。不然倒也算成全你一桩好事,指不定还能凑一件功德哩!
灵然不想搭理她,但眼下还需要她去带自己找钟小姐的尸首。只得强忍下这一口气,高高扬起那卷画轴,目光凶狠地道:你若再这样胡说八道,小和尚我就不帮你变成美人脸了!
哎呀,这事儿小和尚你还记着呐!小七娘惊喜地扔了帕子,颠颠地奔到灵然面前,目光急切地询问道:现在就可以帮奴家变吗?
灵然一招拿住小七娘的死穴,瞬间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帮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咱们得先谈个条件!
小七娘蹙眉。小和尚你只出去一天就变坏了。
灵然龇牙笑。
第60章 孤僧灵然(志怪)26
美!果然天下第一美人!
小七娘盈盈地冲他敛衽下拜,道:多谢官人!
两人对视片刻,皆双目含笑。如一对珠玉在侧,相映生辉。
灵然一身白衣,谈笑间又用从柳树精那借来的一根柳条化作及地青丝,愈发显得俊美不凡。小七娘则当真化作了美娇娥,脖颈柔美细长,肌肤赛雪,正冲灵然斜睇一道秋波。
两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极了。
这一幕在荒坡上看起来竟然格外悦目哦不!是辣眼。
青柳大郎慢吞吞地挪到少陵塬最高处,双手负在身后,暗戳戳地想,宝贝儿果然还是不能在人间厮混!混久了,沾了一身红尘,越发不喜欢他了。
得寻个什么法子,讨宝贝儿欢心。
他下意识以手抚上左边面颊。方才被宝贝儿打的那一巴掌还留有印子。
疼,倒是不疼。只是心下难受。
他眼睁睁见灵然与变身做钟小姐模样的蝎子精言谈甚欢,几乎就差携手去拜天地了,心下不忿。见那两人出了荒坡后一路西行,便也悄悄尾随于两人身后。
灵然自然不知道身后多了一条如此庞大的尾巴!他与小七娘一路风风火火出了少陵塬,直奔长安城内。
两人因都是人身模样,不方便做手脚,便像模像样的雇了车轿。小七娘入轿后便嘤嘤嘤不动了。灵然骑着高头大马,吆喝着朝三十里外的钟府奔驰而去。
*
三十里外,钟府。
一个懒洋洋的中年家丁正坐在长凳上打哈欠,远远见来了一队人马。打头那人一身白衣相貌俊美,笑嘻嘻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那笑容在日头底下漂亮的晃眼。
家丁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见那白衣人已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作了个揖,口中笑道,小生姓苏,前来拜见泰山大人。不知这位大哥可否帮忙通报一声?
泰山大人?谁是你家泰山大人?!那家丁双眼一瞪,没好气道:我家只有一个小姐,这乡里乡亲十方八里都知道,我家就这一位未出阁的小姐,十年前还不幸过世了!这场官司到现在还没了结呢!那为首的祸害,据说今年秋要处斩,我家阿郎这才匆匆从任上回来,就是要为了看这人当场处刑!你这是从哪里来的无赖,没的玷污我家小姐名声!仔细我叫人将你这身皮给剥了!
那白衣人自然就是灵然。
他路上与小七娘定下的计策倒也简单,索性就让小七娘顶着过世钟小姐的名头,借那话本中借尸还魂的桥段,谎称她从棺木中苏醒,与他成了亲,两人十年后携手夫妻双双把家还。
灵然不慌不忙地道:此中原委颇有些曲折,劳烦老哥先通报一声,待见到泰山大人时,小婿自当一一禀报。
那家丁听灵然一口一个老泰山,越发恼怒。大手一挥,身后就冲出来四五个棒阔腰圆的护院,角门后仍络绎不绝有人奔来。人人手中持着木棍。
那些护院将灵然一行人团团围住。
那家丁怒吼。这厮是个泼皮无赖,给我打!
慢着!
轿内传来一声娇声莺语。
随即一只软白的小手掀开轿帘。小七娘羞答答地用帕子遮住半张脸,露出一点绛色软烟罗来,轻声道:老钟头,你这是做甚呢?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嘛?
那被唤作老钟头的家丁闻言,如同三伏天叫人剖开天灵盖从中浇下一桶雪水,浑身冷的打了个颤,鸡皮疙瘩不要命地往地上蹦。
他声音哆嗦了一下。小,小姐?
原来你还认得我!小七娘说着盈盈地从轿中走下来,有两个年轻婢女扶着她站到一旁。
她看起来娇弱不堪,声音柔婉。十年不见,原来老钟头你也老了许多呢!
话声一落,老钟头当场落下泪来,双手哆嗦个不停,面皮抖动,如同含了一块滚烫的蜡烛。小姐你,你回来了?
那些护院见状面面相觑,手中拿着木棍却不敢砸下,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戏。
老钟头抹了两把老泪,颤巍巍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姐你不是亡故了吗?
呸呸呸!灵然赶紧朝地上啐了一口。
怎么说话的呢!这青天白日的,你仔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家小姐是人是鬼?!
他说着,一卷手中乌黑长鞭,指向地面日头下的人影。那小七娘所在处,却有道影子,明明白白。
老钟头看了越发疑惑,心中拿不定主意,匆促道:如此,你二人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老奴这就回府去禀告一声!
称呼间,却已经是认下了这位突然死而复生十年后翩然归来的钟府小姐。
灵然心中越发淡定,淡淡一笑道,让你先去禀报,偏不听!偏得等你家小姐出来!
那老钟头现在心里慌的一批,哪有空理会灵然话里的嘲讽到底有多浓。他匆匆丢下十几个护院,将二人围住,防止他们跑了。然后便一溜烟地窜回府内。
约摸一盏茶时分,就听钟府门前哗啦一声,正门打开。从内冲出一个年约四十几岁的贵妇,满头珠翠,叫两个婢女扶着,哭泣着抢出来,口中呼唤道:我儿!是我儿回来了吗?
那小七娘压根不需人教,直接将帕子一抖,也哭起来,道:娘
说着便一头扎入贵妇怀抱。两人抱头痛哭,场面十分热闹。
街面上陆续有人围拢过来,那老钟头忙不迭叫护院们手持棍棒,将看热闹的闲汉都驱逐开。一边对灵然道:小郎君,请进请进!
前倨后恭,态度十分殷勤。
灵然手卷鞭梢,傲然地扬起头,鼻孔内哼了一声,率领小七娘等一行人扬长而入。
待入得钟府花厅,又是一片乱哄哄。
原来钟府的那位主人,钟老爷却不在家。据说刚从外地调任回来,此刻想必是去衙门中述职去了。灵然暗笑,这次来的倒是巧。
钟夫人将那小七娘变作的钟小姐抱在怀里啼哭不休,也没心思招呼他。府內几个老成的仆人主动上来奉茶,又指挥小厮出门去牵马。灵然带来的几个仆人也被领进门,安顿在下人房内。
乱哄哄过了足有半个时辰,那钟夫人终于哭完了,手中揉搓着小七娘的头发,仔细打量她面皮,连声道:不错,果然是我儿!这脸,这小手!还有,给娘看看
说着便捋开小七娘的左边袖子,见她手臂内侧赫然有一粒殷红色的肉痣。
钟夫人嗷的一声,又哭起来,道:果然是我儿没错了!就连这胎记也一模一样!
小七娘怕这钟夫人再哭下去灵然不耐烦,偷偷拿眼睛瞄了一下,见他果然端起茶盏正皱着眉头,便娇滴滴地道:娘啊,儿既然回来了,咱们母女俩叙话的时间可长哩!娘你不要再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
钟夫人听了,心中越发感动。我儿,自从你出了事儿,那时候娘是早也哭晚也哭,这双眼睛早就坏了,再拿不得针线了!
小七娘便顺着她话说,可惜哩,儿记得娘以前针线绣的特别好!鞋面上那一对鸳鸯,儿喜欢的不得了!
如今那双绣鞋还放在你房里呢!钟夫人说着便拉着小七娘的手,身挨身地坐下,忍不住埋怨道:都怪你阿爹!老爷明知那东安寺中僧人可恶,却偏要打发你去给祖母上香!那时偏娘又病着,家中没人陪你,致使你遭受如此奇耻大辱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儿如今不是好好的嘛!小七娘忙打断她。
但是你钟夫人迟疑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虽说母子连心,此刻女儿好端端的坐在面前是件天大的喜事,但自这件事过去,毕竟有十年了。
十年前,钟夫人亲眼看到女儿投缳自尽,下葬那日几次哭晕在当场。
这已经死了的人,下葬入土后还能够好生的活着回来?!
小七娘偷觑了一眼灵然,灵然对她不动声色地点了个头。
小七娘便抽抽搭搭地用帕子擦泪,道:这件事情可让苏郎与娘亲细说。
钟夫人惊疑不定,上下打量灵然,见灵然长得十分俊俏,心下先有三分欢喜,又见灵然正望着她,双目含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内,依稀有春雨声声。
钟夫人心内一动,收了泪,慢吞吞地道:这位小郎君,你
灵然赶紧借坡下驴,放下茶盏,站起身,一撩长袍,单膝跪下,双手作揖道,郎子参见泰水大人!
这是怎么说的!钟夫人惊的一下站起来,忙不迭侧身避开灵然这一礼。
老身从未将小女许配过人,你这声郎子,老身却是担不起!
担得起,自然担得起!小七娘在一旁帮腔道,正是要告诉母亲,这十年来亏得苏郎照顾奴家。那时奴家昏沉沉在棺内,不知死活,突有一日有人松开泥土,打开棺木,将奴家从荒坟中解救出来。那,那人就是苏郎。
语声渐低,似含女儿家无限娇羞意。
灵然笑了笑。娘子言重了,当年这事儿说来也蹊跷。或是前世姻缘注定!小生原本在僧庐内读书
他一提僧庐二字,钟夫人的脸色刷地一下转为阴沉,双目中透出赤.裸.裸的憎恶。
灵然故作不知道,声音清润。小生自幼家贫,因此借僧寺读书,那寺中原本也没什么香火,小生在那里便替他们抄写经文,偶尔赚两个香油钱。
听到这里,钟夫人的脸色才算缓和了些,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起子秃驴眼中就只有铜钿!
灵然淡淡一笑,也不辩驳,继续道:突有一日,小生在灯下读书,伏在案头竟做了个梦。梦中有一仙人对小生道,离此间三里路,埋着你家娘子,还不速去!小生醒来觉得奇怪,因为叫人半夜刨坟总不是圣贤所为,因此便不曾搭理他。
谁知接下来一连数月,每天都做同样的梦,小生心下实在难安。寻遍三里外的荒冢,终有一夜,按照梦中仙人指示,掘开那一处泥土。棺木内,娘子正睡得酣甜。
棺木一开,娘子便自行悠悠醒转。气息虽弱,却分明是个活人!小生不敢轻易玷辱小姐清名,便负起小姐,深一脚浅一脚,连夜奔回寺庙。那时恰是寅时,夜深露重,小姐还阳一事,除了小生外,无人知晓。
第二日,小姐依旧气息奄奄。小生思量着,恐怕这便是书中所说,人在将死时一口气憋在喉咙,又称之为炁。倘若那口气不得出,便当真死了。倘若那口气侥幸呼出来,却还有救。只是昏沉沉,是个假死人。须有人替她推拿穴道,辅以针灸之法,便可彻底活过来。
小生寻来医书,仔细按照书中所言针灸周身二十八大穴,终于将小姐彻底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可不是!多亏了苏郎!小七娘忙见缝插针地夸赞灵然。苏郎自幼读书,所读的书不下千卷,是爹爹平日里常说的,读书千卷胸中自有丘壑。他所读的医书十分的多,便于这些奇奇怪怪的疑难杂症也颇有涉猎。奴家这一条小命,多亏有苏郎出手搭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