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环视一周,燕长陵看向床榻边。
燕挽亭正坐在那,一动也不动,似乎并没有看到他进来似的,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燕长陵双手负在身后,双眸中闪烁着复杂的神光。
一年不见,他这个昔日意气风发倨傲随性的妹妹,似乎变了个模样,瘦的不成人形,浑身上下散发着沉寂颓然的气息。
燕长陵觉得鼻子一酸,他快速的移开了目光,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我虽把你禁足,可却不曾派人看守,也不曾克扣吃穿用度。你怎么...瘦成这般模样。
燕挽亭终于移开了目光,黯淡空洞的双眸轻轻的落在了燕长陵身上。
臣妹心魔罢了,与兄长无关。
一年了,当初父皇走时的怨,燕长陵的怒,早便随时间流逝消散淡薄了。
当初燕挽亭炸毁庆州城,亲手将三十万条人命葬送。
虽说也阻止了姜国和宇文的联军,可也毁了那数不清的庆州无辜百姓。
朝中百官黎明百姓无不震惊惶然,度过了劫难后,纷纷事后诸葛的指责燕皇手上沾满了燕国百姓的血。
燕挽亭原本想说明真相,是她埋了在庆州城,也是她命人点燃的,她才是幕后推手。
可燕皇怕朝中官员和百姓将怒火迁于她身上,便一力承担了下来。
无论燕皇即位几十年来,勤勉为民贤明公正从未懈怠过,可只要他犯了错,做错了决策,落在百姓口中的名声,便一落千丈,成了一个为了帝位,舍弃百姓的自私君王。
就算最后他抑郁成疾驾崩离世,燕国百姓对他也是毁誉参半。
燕长陵不知父皇离世后,为何要他将妹妹禁足在宫中。
一开始他以为是父皇惩罚她,可后来想想,父皇不过也是为了保护妹妹。
依燕挽亭的性子,为了燕皇的名誉,她也一定会站出来澄清,与其让她再将屠杀三十万人的罪名揽在身上,不如将她囚禁宫中,让她静思己过,洗去那一身的杀伐戾气。
天下百姓从来都是健忘的,燕皇走了,一年过去了,当年庆州城的事也不过成为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许会惋惜叹然,但早已不像一年前那般群情激奋义愤填膺了。
这一年,燕长陵也想了许多。
若不是燕挽亭杀伐果断的将姜国和宇文族的联军全部炸死烧死,也许现在的燕飞城早便沦陷,他这个皇帝也怕是当不上了。
燕挽亭这么做,不过是为了燕家的江山天下,为了不让更多的燕国百姓陷入战乱。
可就算是理解了,燕长陵心中还是有个疙瘩。
那个小时候那般可爱漂亮的妹妹,怎会这般残忍,似乎眉头也不眨,就不声不吭的杀了三十万人。
庆州城死的那些人,死无全尸面目全非,堆积成山的尸体足足清理了半年才全部埋在土中。
烧焦的尸体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更分不清是姜国人还是燕国人,还是宇文族的人。
只能一并一车一车的拉去一旁的山头埋下去。几乎挖空了两座山,才埋下了那些尸体。
燕长陵即位时,去过一次,那些几里外迎着风都能闻到的恶臭腐烂味,让他连胆汁都险些要呕出来了。
他看着燕挽亭,明明是心疼她的,可却总觉得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永远也破不开的屏障,不能也不敢再像儿时那般亲近了。
燕长陵闭上眼,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从今日起,你可随意在宫中四处行走,你仍是我大燕唯一的梨落公主,是朕唯二的骨肉至亲。
燕挽亭终于站起了身,她身子孱弱踉跄,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摔倒了。
燕长陵见此,也顾不得什么,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涩,他快步走过去,伸手搀扶住了燕挽亭。
当燕挽亭瘦弱冰凉的身子靠过来时,燕长陵终是忍不住了,他微微低着头略带哽咽道。
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天下百姓都将那件事忘了,我也要忘了,你...你也该忘了,日后你好好待在宫里,我为你找个疼你爱你的夫婿,咱们一家人就在宫里,我谁不许他们在提及那件事。
燕挽亭偏头看着燕长陵面上难隐的痛意和心疼,突然挑唇笑了笑,苍白干涩的唇微微裂开,血色染红了唇。
兄长,你可愿,放臣妹离开。
燕长陵愣了愣。
离开?
重活了一世,燕挽亭却从未觉得恣意潇洒,只觉得累,她很累,累到想长眠不醒,再也不管任何人。
不管什么燕国姜国,不管什么夏秋潋江询言,什么也不管。
就这么睡下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如今燕国统一了天下,吞并了姜国,陈国和周国也俯首称臣。
她最想做的事,似乎已经做到了。
尽管父皇被她气的积郁成疾离世,尽管她丢了夏秋潋,尽管她失去了所有,可她还是赢了江询言。
这便是她最想做的事不是么。
如今对她来说,一切都已了解了,她也该走了。
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燕长陵看着燕挽亭面上的笑,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慌乱,心底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他像是觉察到了什么,紧紧的抓住她的手。
你要去哪?
燕挽亭只是淡淡一笑。
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圈个小院子,养养花种种菜倒也不失乐趣。
燕长陵松了口气,想着燕挽亭这一年都憋在宫里,虚弱成这般模样,成日压抑疲累,若是出去走走散散心想必也好。
你出宫散散心也好,那你何时回宫呢。
燕挽亭避开这话,只是垂眸低声问道。
兄长可愿?
燕长陵说着说着,面色黯淡下去,有些羞愧。
我不知你这一年可否怨过我,我...的确有时有些别扭想不开。可如今我已经看开了,你都是为了我们燕家江山着想,本来这些事应当我来做。
燕挽亭有些疲倦的闭上眼。
兄长,那些事不必再提了,明日我带着阿素和诏太妃出宫。
燕长陵讶异的看着她。
诏太妃?你是说叶诏音?你带她出宫做什么?
她是姜国旧人,昔日对我有恩,如今父皇已仙逝将她留在宫中也不过是徒等老死。兄长若是愿,我便带她出宫,放她离去逍遥过完下半辈子也好。
这?好吧,你若想带她走,那便带她走吧。
燕长陵稍稍犹豫了一会,好歹看在燕挽亭的面子上,同意了。
燕皇的遗下的妃子,除了位份高的还留在宫中,其他的早就送去了尼姑庵中吃斋念佛。
叶诏音没有子嗣,就算是走了也没什么大碍。
燕挽亭微微躬身,轻声道。
臣妹谢过兄长。
燕长陵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道。
挽亭,你早便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你属意哪个世家子弟,我替你看看...
燕挽亭摇摇头,还没等他说完,便拒绝了他。
兄长,臣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此生也不敢奢望相夫教子,只想孑然一身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辈子。
燕长陵听她这么一说,原本还想劝她,可燕挽亭轻轻的推开了他,面色倦怠道。
臣妹累了,想歇息一会,若是兄长无其他事,便回了吧。
燕挽亭要走了,燕长陵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一走,仿佛就带走了当年庆州城一站留给燕长陵的愧疚和不安。
所以他并未加以阻拦,只是豁然答应。
那你便歇下吧,出了宫也记得时常写信给我,让我知道你安好。
嗯。
第197章 想要的生活?
陈国都城的一处江南庭院中。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和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侍女在院子里玩躲迷藏。
小姑娘看上去不大,模样却粉嫩可爱,漆黑的眼珠闪着灵动的光芒,她躲在假山后探头看着那已经快找到身前的侍女,偷偷的捂嘴笑着蹲了下去。
这古灵精鬼青衣侍女正是许久不见的青鸢,她脸上挂着笑意,四处瞥了瞥,明明看到了假山后那露出来的衣角,却也不装作没看到,装腔作势道。
玥儿,你若是再不出来,今日的糕点我就通通都吃光哦。
玥儿一听到糕点,已经都直了,哪里还顾得上躲迷藏,自己跑了出来,站在假山边跺跺脚,双手一叉腰不满道。
不可以,青鸢姐姐耍赖,说好今天的糕点都归玥儿。
青鸢一蹦,跑过来一把将玥儿搂紧怀里,大声笑道。
哈哈,我抓到你了。
玥儿用小粉拳在青鸢肩头锤了两下,气嘟嘟的鼓着腮帮子奶声奶气的哼了一声。
不算不算,青鸢姐姐耍赖。
青鸢嘿嘿一笑,松开了她。
那我,姐姐再给你一次机会藏,你去呀。
玥儿跑了两步,转头对着她吐了吐舌头。
我不去,笨蛋青鸢姐姐,我要去跟娘亲告状。
说完便往大厅跑去。
青鸢一嘟嘴,跟着跑了过去。
什么娘亲,怎么说都改不了,哎,你跑慢点别摔着。
玥儿跑过院子,跑过长廊,跳过门槛张大双臂往大厅跑去。
她径直跑向了大厅中坐着的一白衣女子,扑进了她怀中,大声嚷嚷着告状。
娘亲,青鸢姐姐欺负我。
白衣女子面容绝美气质出尘,精致的眉目如同画中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她伸手搂住冒冒失失撞进怀中的孩子,伸手抚上她冒着汗的额头,轻轻叹了口气,嗔道。
玥儿,怎么又跑的这么急,小心摔了。
青鸢跟着走了进来,笑嘻嘻的对着夏秋潋道。
小姐,我正和玥儿玩捉迷藏呢,这小家伙输了就耍赖,要跟您告状。
玥儿气鼓鼓的瞪了青鸢一眼。
你胡说,明明是你耍赖,你说要把我的糕点都吃掉,你这个坏女人。
夏秋潋微微皱了皱眉头,语气加重一些。
玥儿。
玥儿身子一抖,眼睛眨了眨抬头看着夏秋潋,委屈的扁嘴。
夏秋潋轻轻的抓着她的肩膀,微俯低身子与玥儿平时,语气柔和的教育道。
青鸢姐姐是与你玩闹,你怎能这么无礼呢。
玥儿低下头,有些委屈的抿了抿唇。
娘亲,玥儿错了,玥儿不该说青鸢姐姐是坏女人。
夏秋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柔道。
那还不和青鸢姐姐认错。
玥儿听话的走到青鸢面前,背着手对着青鸢鞠躬认错。
青鸢姐姐玥儿错了,玥儿口无遮拦,请青鸢姐姐原谅玥儿。
青鸢蹲下身子,捏了捏玥儿的脸蛋,伸手搂住她,仰头对着夏秋潋笑道。
无碍无碍,小姐,我只是和玥儿闹着玩而已。
夏秋潋点点头,吩咐她。
你带着她都玩出一身汗了,小心一会着凉,去给她添一件衣物吧。
知道了小姐,我这就去。
青鸢应下了,抱着青鸢就往外走。
夏秋潋看着她们的身影走出大厅,深邃漆黑的眸子黯淡了一些,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书可看了两眼却又看不下去了,只得放着,起身往外走去。
院子里载着一棵梨树,此时正开着花,淡淡的梨花香沁人心脾。
夏秋潋看着那梨树怔了怔,缓步走了过去,停在了树下。
这树,像极了燕宫里的那一颗。
夏秋潋微微仰头,一时间思绪竟飘远了。
一年前燕挽亭给了她龟息丸,让她假死然后送出了宫,与曹奕会和,之后曹奕便连夜带她离开了。
连带着玥儿,也一起送了出来。
那夜燕宫乱的很,听闻失宠的燕挽亭暴毙,似乎没有多少人怀疑。
燕挽亭安排的人手平平安安的把她送了出去,连带着将青鸢绿阮也一起送出了宫。
她是第二日醒来后,才知晓庆州城的事。
三十多万条人命,一夕丧命,其中又何止姜国人宇文族人,还有那些无辜的燕国人。
她没想到燕挽亭会心狠如斯。
难怪那夜,她那般爽快的放她走了,还与她说了那些奇怪的话。
想来她早便决定了吧。
夏秋潋没有立场去怪罪燕挽亭,她只是觉得凄凉怅然。
兜兜转转来来回回,姜国还是灭了,燕国虽保住了,可燕挽亭这一世怕是都活在那一夜。
手上沾染着洗不净的鲜血。
这一年来,她和曹奕一路相伴而游,去了许多地方看了许多风景,结交了许多知音好友。
看似她过上了一直期盼的恣意潇洒的日子,可每到夜里却辗转难眠。
有时她会梦到燕挽亭。
燕挽亭在她梦中的模样,似乎朦胧了不少,可她的双眸却是那么的清晰,那双曾经神采奕奕深邃神情的瞳孔,变得空洞无神里面是泛不开的忧郁和悲痛。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对她说着那句她离开前,最后的一句话。
你会回来吗?
不知不觉间,夏秋潋死死的握住了腰间的玉笛,收拢的指尖被玉笛上的雕纹刺的生疼,可她似乎并未感觉到痛意。
一年了啊,那么快就一年了。
可她怎么感觉,这一年过的如此的缓慢。
一声紫衣的曹奕提着两壶酒,带着笑意踏入院子,他看到站在树下的夏秋潋朗声一笑道。
秋潋,在看什么?
夏秋潋回过神,看着已经走到跟前的曹奕,垂下了眸子,落寂的神情一闪而逝。
她淡淡的回道。
没什么。
曹奕哈哈一笑,扬起笑脸道。
我已和商队谈过了,他们可以带我们去大漠,这次我带你去看看大漠风光。
夏秋潋愣了愣。
当真要去吗?
曹奕有些惊愕。
怎么,你不想去?
夏秋潋抬头看着梨树,一阵风拂过树上的梨花缓缓的飘落下来,她神情有些恍惚,手一松,握在手中的玉笛突然跌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