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8)
行至水穷处时,凤华见到了遍地金色流焰。
在明与灭的暗影处,静静地垂首站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双手呈大字型向两侧伸开,双脚微分,头颅低垂,眼皮半阖,瞧起来无知无觉,全身每一寸肌肉线条却完美流畅到不可思议。
墨青色长发泼墨一般,纷纷扬扬地落在男人肩头两侧,华丽如绸缎。
凤华不由得一怔,双唇微分,轻唤道,陵光!
男人依然无声无息,剑眉不安地跳动,似乎正在进入一个极为不安的梦境,却怎样挣扎都醒不过来。
凤华凑过去,正待要唤醒他,就见另一侧有人遥遥而来。
来人身穿一袭浓烈的朱红色长衣,长发逶迤,披在身后长长如同流泻的月华,周身闪烁着一种极张扬的热度。
凤华凝眸,来人亦抬眼望来。
怎么会这样。凤华喃喃,不能信。
来人亦侧首宛转一笑,指尖轻抬,顷刻间便穿透了那十来步的距离轻轻触碰在凤华的脸颊。好久不见,凤华。
来人道。
呼吸尚未触及的时候,凤华已经与来人面对面站立,两人一样高矮,一样形貌,只是面目神采略有不同。
凤华白衣,来人朱衣。
凤华束冠,来人散发。
两人贴面相对,鼻尖轻碰。凤华有温热鼻息,来人没有。
来人突地一笑,指尖轻点,指向垂首挣扎于梦魇中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的男人,道,叶慕辰,醒来!
*
叶慕辰沉浸于万年前的杀戮中,无休无止地站在三十二天的台阶上,手持丈余长的黑色长刀,浩荡云层中始终传来喊杀声。
那些奔涌而来的天兵天将似乎怎样都杀不完。一个接一个地自云团中冒出来。云团一分,就是新一个自云中钻出脑袋,双手挥舞着兵器,下半身还隐在云里,手上的锤子就朝叶慕辰砸了过来。
叶慕辰仿佛不知疲倦一般地挥舞长刀,杀,杀,杀!
剑眉下一双眼眸通红。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再退一步 ,这些人就会杀入凤宫。凤宫中有他的殿下,所以他一步都不能退。
更不能死!
他死了,那些人就会冲入凤宫,将他高高在上的殿下拖去一个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囚禁。
刀下的亡灵越来越多。云海中流淌着血,他腰部以下就叫血浸泡的湿了。
可是他一步都不能退。
叶慕辰机械地挥舞刀锋,脚下稳若磐石。
殿下怎么还不来,他想。如果我护不住殿下的话,这次,他会不会同我一道赴死?
渐渐地,刀锋越来越慢。
他怕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却又舍不得死去。
于一片明光中,有人轻轻敲开了他头顶的穹顶,将他自三十二天血腥无望的暗梦中唤醒。有光洒在他头顶,照耀在他冷硬的五官上,映的他瞳仁内一片透明。
*
叶慕辰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十分惊奇。
一个著白衣的凤华帝君愣愣地瞅着他,目光似哀切又似震惊,负手在后,双唇微分,踌躇半晌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一个穿朱衣的南广和笑得宛然,只是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南广和斜乜了叶慕辰一眼,对他道,你不是一直说,只能待一人好,可倘若孤与凤华都在你面前,你选谁?
叶慕辰两眼一黑。
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这感觉。
但他不能说,他怕他再说错一句话,这两人都会嘲笑他,并且同时弃他而去。
殿下,他朝南广和道,眼神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您是神,可化身亿万众,难道你要臣在这亿万众化身中,每一个都择选一次吗?
南广和冷嗤,只掉开目光,不看他。
凤华倒是终于开了口,踟蹰道,眼下这场景,到底两位谁可以与吾解释一下?叶慕辰目光凝在凤华身上时,视线有些抖,就像过往碎片一幕幕如同棱光镜似的拼凑在眼前,令他心生缭乱。
九万七千年呵他日夜守护在这人身后,九万七千年的岁月如何能够一笔带过?何况他本以为此生此世,永不会再见到凤华帝君。
帝君,叶慕辰艰难开口道,你怎地也可以复生?
凤华拧眉,淡淡嗤了一声,这话我当问你,陵光,既你曾于天火下逃生,那么下界凡尘中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又是谁?
叶慕辰不知从何解释起,只得再次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南广和。
南广和见他实在可怜,漫然地拂起袍袖,金光如同霞光一般普照于这座黑海炼狱。他悠悠地道,这事儿说来也该感谢你,叶慕辰。你道你于极情一途悟道,因此上才能够于天火焚身后逃出一缕幽魂。然而你又亲口与孤道,极情道一途,于一生一世中只能恋慕一人,生命终止,爱亦终止。
南广和叹了一口气,决定不再难为他。叶慕辰,你曾道孤是助你悟道的那人,亦不是那一人。
叶慕辰抬头看着他。
南广和垂眸。于沉入黑海后,吾亦想了许多。吾是神灵,从此后若无意外,将与此方天地长生。叶慕辰,此方世界中一草一木,无一处不是我。如此,你可分得清吗?
吾可溯轮回,可化身千万甚至亿众。如此,你仍能分得清吗?
叶慕辰,情到底是恋一物、慕一人,还是大爱万物众生?你,心中当真分得出吗?
*
在这久长的沉默中,凤华反倒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他突兀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自身虚无的影子中,金色的光芒刺穿了他的身子,令他瞧起来如一片薄薄的金光中脉络分明的叶子。吾早已死了,是吧?
南广和朝他笑了笑,袍袖下清风浩荡卷来,如同收了一片落叶般,收了这个名叫凤华的残影。在凤华即将归入他袖内成为一片翎羽时,南广和淡淡地笑,你是我,我亦是你。只是,吾既成了神,如今这具身体便是本尊了。
凤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站在一大片金光流焰中的,又只剩下南广和与叶慕辰。
叶慕辰,南广和道,你说你悟了,孤觉得你或许悟的是极情。极情与无情,或许不过是一体两面的双面刃。你有没想过,崖涘以无情悟道,你以极情悟道,随后爆发了万年道争大战,可见此方天地并不需要黑白对峙的僵局。
南广和静静地望向叶慕辰,声音中愈见淡漠。所谓天地心,吾亦想明白了。无心者,才是神。以其无心,故能得天心为心,以众生命为命。
他每说一句,叶慕辰眼底的赤红色就疯狂染上一分。及至最后一句话音落地,叶慕辰闭了闭眼,哑声道:可是,你是神。殿下,臣只是一个普通的、恋慕着心上人的散仙,臣不想也不愿意,见你成神。
他说的,南广和都明白。可是他不能不走到这一步。崖涘以无心之灵体,最终堕魔,以身化作忘川,只是为了让给他。或者说,只是为了将他束缚在此方世界。
他亦无路可走了。
于是南广和转过身,朱红色长衣在金光中璀璨刺目。
太晚了,叶慕辰他淡淡地道。就如同你心心念念了九万七千年的凤华出现时,你亦不敢留下他一样,所有发生过的,都已不可逆。你悟道,吾成神,你所求所要的,吾永远无法给你了。
哪怕,吾为你跳了黑海沉水,亦不过于时光深处悟到了更多此方世界的法则。陵光,吾再不能做那个快意恩仇的凤华仙君。
凤华心中可以很小,只放得下一个南冥。
吾的世界中,一切都清晰分明到只剩下了因果轮回。
神的淡漠垂眸,一即一切,一切亦复归于一。
太晚了呵!
作者有话要说:
别慌小叶子,这个不是结局!扶住
第165章 流焰2
叶慕辰怔立了许久, 才大步追上去。
在他们离开后,三十三天外再无炼狱。最深沉最黑暗的一处黑海礁石炼狱亦变成了明光彻照的所在,火焰流淌在海水表面, 轰隆隆一声, 海面重新又合二为一。黑沉沉的海水翻作碧青色, 沉埋于下的骸骨礁石再不见天日。
沙滩一层层自血与泥中翻出璀璨的金色,一颗颗饱满沙砾在经历了神光明照之后, 仿若金色光线中的颗粒,又似于三十三天随处可拾取的珍宝。在洗去了尘霜后,宛然分明。
飞鸟成群聚集于海面上空, 白色翅膀滑翔而过后, 留下一串串浅淡的踪迹。清唳声回荡于此方小世界的炼狱口,驱散长达万年的沉重阴霾。
叶慕辰大踏步追上南广和,似要去扯他的衣袖, 却叫广和不着痕迹地避开。
你既不喜, 为何还要来粘着吾?南广和斜眼,目光落在叶慕辰的手背, 随后掉开目光嗤了一声。脚下云朵流动不休, 仿若踩在一辆不断驱驰的云车上, 朱红色长衣将云头都映衬成了赤霞。
风声中有云动的声音,叶慕辰也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就好像浩荡十万年自他心底缓缓流淌而过的时候, 车轱辘一样碾过他的心口, 令他没来由的,心里头很慌。他怕失去他, 可是他却一直都在缓慢地失去他。
叶慕辰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他抿紧唇,垂下双眸。殿下不让他用难过的目光直视他, 所以他连看,也不敢再看了。
目光落在流转的云层中,极目远眺,遥遥地已经可见到来时的白玉宫。
三十三天,白玉宫。
*
南广和在白玉宫前降下云头,自一众垂眸等待的仙帝中穿梭而过。两侧纷纷让出一条通道来,在他所经过的地方,众人皆恭谨地口称帝尊。
南广和最后站在白玉宫的宫门前,仰头看了一眼这座原本属于崖涘的浩渺宫殿,眼眸中空空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不复存在。
战场却都已打扫好了。天宫前再没有崖涘的血,也没了那一直汩汩流动不息的忘川水。吃了败仗的天兵天将们各自整肃队伍,站在自家那层天的仙帝身后,许是怕南广和追究他们的责任,在广和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一个个鹌鹑一样,缩头耷脑地竭力缩小存在感。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总得有个谁走出来打破寂静。
三十二天的仙帝琢磨了一会儿,见仍旧没人出列,他便只得恭恭敬敬地一抬手,两手交叠,折放在额前,出声道:帝尊,眼下诸天百废待兴,还祈帝尊示下。
南广和闻声抬眸望来。
三十二天仙帝立刻放下手,自袖中滚出一道奏章来。那奏章烫着鎏金大字,在云层中翻了十几个滚,仍没完全展露出全貌。自他袖中直至云层,那奏章一眼瞧去足有长长的几百页。
南广和顿时打断他。究竟有多少事项待处理?
那仙帝含笑道,不多,不多。方才吾与诸天众同僚们商议过了,约莫只有千余条。
南广和目光有些不善。他深刻怀疑这些崖涘旧属是有意在整他,给他个下马威。于是他习惯性地环顾左右,没见到叶慕辰,愣了一瞬,垂眸冷声道:便是有上千条要奏禀,那便先择第一条说来。
这第一条嘛,三十三天中既然有了新帝尊,不知帝尊从今后居于何处,是白玉宫还是您打算重回凤宫?那仙帝不紧不慢地道。
凤宫。南广和当机立断。下一条是什么?
下一条,那仙帝难得踟蹰了一瞬,目光微有些躲闪。帝尊,先前三十三天并无统一纪年。如今您既然继了尊位,是否也要效仿地府与人间那般,翻开新纪元呢?
这话微有些含糊。
南广和空荡荡的心中如同有电光急转,一瞬间将一切照的光明。他垂眸,静静地问道:尔等是要吾开启新神纪吗?
仙帝巧妙地避开直面回答,只一撩下袍,单膝着地,面朝他跪下。帝尊,一方天地有一方天地的法则,吾等久居于上界三十三天,却从不曾编纂天宫本纪,只因缺少神纪。
这话语就像一根刺,击中了南广和。扎入他肉做的眉头,令他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倏忽而逝,说不出的古怪。
天上地下,无时间轮不立。那仙帝最后道。
轰然一道明光彻底击中了南广和。他倏然拂衣,眉眼凌厉。你们要立时间轮?
那仙帝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道,帝尊难道觉得不当立?
南广和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了闭眼,道,第三条你要奏的是什么?
第三条却是重新分立三十二天及以下的宫阙,仙帝人选不知帝尊心中可有了?那仙帝依然单膝跪在地上,声音如流水般不缓不急。
南广和淡淡道,就依尔等现在的样子,沿袭旧制。
喏!那仙帝应了,又垂眸看向袖子中那一长串尚未读完的奏章条目,沉吟道,帝尊,那这奏章中剩下的
都呈上来,吾回头细细地读。南广和暗自叹了口气,接过这登临至尊帝位以来的第一本奏章,在袖中藏好。随后抬目四顾,发现除了鹤族以外,诸鸟族侯爷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显然无一人能帮他。
南广和心下再次焦躁,恨不能将朱雀那厮捉过来,耳提面命,然后将这一大摊子繁琐事都交付于他。
三十三天不比下界大隋朝,这偌大家势,却叫他如何打理?可倘若不打理,又该托付给谁?
第166章 流焰3
新上任的广和帝君怀揣着满腹心事, 双手负后,神情冷漠地转身离开白玉宫。身后一众鸟族将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最后都将目光落在鹤族脸上。
鹤族翼侯爷:???
冷不丁南广和一回头, 淡淡地道:方才那些人拦吾, 递上的那许多条目,你们可都曾看过没?
没有。众鸟族老老实实, 摇头一个比一个勤快。
鹤族翼侯爷好歹还是多说了几句话。帝尊,你如今身份今非昔比,有些条陈可以令他们先转交上来, 然后您空了慢慢儿地批。凡间也讲究个朝例, 如今您既然当了帝尊,这天宫规矩也该立起来。
话说的是挺不错,南广和从鼻孔里嗤了一声, 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个扫过, 冷笑道:可是你们谁愿意替吾分忧?说起来你们一个两个,都曾是治理过一方藩地的人, 怎地刚才一句话都不说?
南广和语气不善, 众鸟族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