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法老要向自己的子民展露自己最有威仪的一面,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注意。
  谁能想到呢。
  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面,当初只有呆毛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幼稚少年,如今,真的成为了最明亮的太阳。
  这是他一直追逐的光。
  愿意用自己的微薄光芒为这个男人的耀眼夺目添色,愿意为他扫清障碍,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愿意为他
  真想看清啊陛下,您走向辉煌的模样。
  不必说,拉美西斯又被这立场分明的敬称刺激到了。
  年轻的法老还是说不出话。
  烦闷和压抑都只能在他胸中盘桓堆积,纵使再想要爆发,他也没法真的冲着塔希尔发火。
  很想再问一句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方才听到的回答实在是太伤人了。
  法老面上神色晦暗,竟然直到大祭司为他做完所有准备,背过身独自离去时,都未能再开口。
  他心中仍倔强地认为,他们不应该这样。没错,怎么会猝然间就走到这一步?
  想着之后还有机会见面还有数不胜数的机会!
  法老勉强自己定心,再怎么也不能让继位仪式搞砸。在仪式上,他和塔希尔就能再见面。
  可是。
  他还是没想到。
  新王登基的那个白日,天空中飘散的尽是五彩缤纷的花雨。
  卢克索神殿深处,太阳神巨大的神像前,属于法老的王座便放置在那里。
  捧着饰品托盘的宫人们低垂着头,环绕在冷淡的面色仍不掩起英武的年轻法老身边。
  他们为他穿戴镶嵌了玛瑙与绿松石的黄金手镯与臂环,面料精致的腰布缠绕上精干的腰间,同样在表面系上镶嵌宝石与金银的腰带。
  他们再为他披上覆盖双肩与胸前的雪白披肩,披肩的后侧遮挡了身体的后背,尾缀同样悬挂着闪闪发亮的金饰。
  待到在披肩前挂上坠有黄金安卡的胸饰,最后的步骤,便只剩下为年轻的法老献上王冠,交予他代表无上权利的权杖。
  这一步,卑微的宫人没有资格代劳。
  为法老献上王冠与权杖的重任,交给了同样年轻的首席大祭司。
  幸好神殿内部闲杂人等不能进入,不然,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的心神在此刻荡然无存。
  若他所行之事真为恶,那最大的恶便莫过于轻描淡写就夺走所有人的爱慕,让其魂不守舍,后半生再不可遗忘。
  甚至于连此刻与神同等地位的年轻法老都未能幸免。
  又幸好,神殿内多余的人都可以忽略,他们再将头颅压低,无声无息地退到一边,就跟不存在一样,令法老满意。
  这样一来
  仿若整个光明大殿中央,便只有等在王座前的他,和正向他缓缓走来的金发大祭司。
  按照原先的计划,如果不被拒绝法老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此时此刻不止是他戴上王冠,还会有另一个人与他一同分享。
  不止是王冠,还要再加上他的王座,他即将正式统治的这个国家更包含了他的炽热无比的心。
  除了他的心全部、全部、全部属于他,不会留下半丝缝隙。其他的东西,都有一半是这个人的。
  但,他就是被拒绝了。
  如今只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用不掩复杂的目光,注视着那人捧着王冠走向自己。
  走到了。
  并且说
  陛下,您的子民都将沐浴在你的光辉下,守候您成就无人可及的一番伟业。
  法老沉默了片刻,也开口,但说的却是:你为我戴上这王冠吧。触碰圣物的罪行,我自会宽恕你。
  代表上下埃及统一的红白双冠是皇室封禁的圣物,不允许被法老之外的任何人触碰,除非得到宽恕,违者必然会被判决死刑。
  现在法老就提前宽恕了大祭司的触碰之罪,给了他为自己佩戴王冠的荣幸,可谓是光荣之至。
  换作别人听到这话,指不定已经感激涕零地跪下,感谢法老的恩赐了,自然不会有拒绝之意。
  法老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想着塔希尔拒绝了他的示爱,总不可能连作为挚友,为他加冕都不愿意
  结果还是这样。
  在法老错愕的目光中,同是一身华饰的金发大祭司微微摇头。
  他后退半步,躬身,将摆盘高举过自己头顶。
  泛着奢华光芒的王冠就在法老的眼前闪烁,天下有多少人无法抗拒这惊艳的光华,可在年轻的法老这里,它却比不上已然垂首下去的大祭司半分。
  法老定定地注视他,直看到垂在大祭司耳边的蓝宝石发饰不再摇晃,方才抬手,将王冠取到手中。
  在神明的注视下,王佩戴上黄金铸就的红白蛇冠。
  身后的披风幡然扬起,统率人间的法老王于他的王座落座。
  高大的身躯,冷峻的仪容,与太阳同辉的黄金瞳,尊贵不容置喙的气势,尽显出他是万王之王的身份。
  手中还空荡着,重新直起身的大祭司又要向他献上王的权杖。
  只有这一次。
  法老王的金瞳看得清晰,大祭司不允许别人动手,也没有让他亲自伸手拿取。
  大祭司亲自将那沉重的弯钩权杖与连枷举起,小心而不失恭敬地转交给尊敬的王。
  他的动作比方才敬奉王冠时还要缓慢,所幸法老王并没有催促他。
  权杖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而他们在这场仪式上的唯一接触,就只有这微不足道的一点了。
  法老王穿戴完全,以最完美的身姿走出神殿,出现在万民的视野之中。
  王伟大的法老!
  拉神在上!护佑法老与埃及光芒永存!
  欢呼声、庆贺声都在他的脚下。
  昔日俯视或平视的人都在他的脚下。
  璀璨的阳光投下,让新晋的法老王沐浴其中。
  凡人无法发现,他在这一刻周身都萦绕上闪烁的光点,太阳神的神力通过仪式降下,让这位年轻的法老正式脱离凡身,成为太阳神之子。
  掌握世间最高的权势,得到神的认可脱胎换骨,这两者都足以让再理性的人飘飘然。
  法老拉美西斯也有类似于此的感觉,可因为还有别的事情挂怀缘故,他非但没有沉浸太深,反而心情始终压抑。
  嘎
  盘旋在天空中的神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只有拉美西斯听见了。
  如梦初醒。
  突然间,站在神殿最高处平台俯视众生的王猛地回身,金眸中不禁显露的一丝慌乱还未消去。
  他想要在身后的某一处寻找那道熟悉得刻骨铭心的身影。
  可是,不知为何。
  眼中空无一物。
  他没能找到。
  自那以后,法老王与大祭司就再也没有私下见过面。
  法老王自己都未曾预料到,后续发展还能比那一天更冷凝,更尴尬,简直到了很难再挽回的地步。
  起初是因为繁忙,纷繁交杂的大小事务都要交由刚刚登基的法老处理,纵使他再天赋异禀,也没法从一下子积压上来的公务中脱身,与莫名就开始冷战的挚友重归于好。
  更何况如今也不似当年,登上王座之后,拉美西斯便无法再像还是王子时那般自由。
  他不可能趁着夜色,悄悄地跑到神庙里去找人了。
  公务再多也有处理完的时候,然而就当法老王能够窥见一点喘过气的光明时,又一大难题向他涌来。
  也没有别的。
  就是关于他这位新王的婚事问题。
  法老拉美西斯已经二十六岁,放在这个年代,他的绝大部分同龄人可能早在十年前就有了孩子。
  堂堂法老王,后宫竟然空空荡荡,没有半分妻妾的影子,若还要再拖,何时才能够诞下皇嗣。
  法老的母妃前不久逝世,底下的大臣不敢直接逼迫他成婚,便拐着弯,想方设法劝他广纳美人儿。
  就算王眼高于顶,挑不中乐意迎娶为王妃的女子,也可以先挑几名出身不高却貌美如花的女子陪伴在身边取乐。
  对此,被烦得暴躁的法老王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这世上哪里还有称得上貌美如花的女子。
  大臣们:
  简直无言以对。
  他们大概能想到原因。
  本朝就有一个不是女子却比女子更清丽绝美的大祭司在,谁见了他之后,还能对别的所谓美人儿看得上眼?
  别说法老,就连他们也
  不对!
  问题就在这里。
  当下就有人义愤填膺地表示,首席大祭司塔希尔果然是扰乱朝廷、甚至妨碍王朝延续的一大罪人。
  法老因为见惯了他,对凡俗女子的美貌毫无兴趣。要他是女子还说,可偏偏是个男人。
  而这大祭司不过是生了一副高洁的皮囊,内里却污垢不堪,满心权欲。
  他的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了,手伸到法老能够看见的朝堂,翻弄言语。最近还擅借神谕之名,不由分说地给朝中的数位大人定罪,收缴他们的家产,将他们驱逐出首都
  多么罪大恶极!
  侥幸没被盯上的臣子们人心惶惶,生怕此人再多留一阵,所有人都得被他抓到把柄,一举赶下台,纷纷拿出吃奶的力气寻找他作恶的罪证,呈上来献给唯一阻止他的法老。
  这些人是真的很努力。
  但出乎意外,能找到的罪证居然没有多少。就算勉强找到了,也都不足以证明其确实有不臣之心。
  法老翻了无数这些东西,能够看出心烦意乱,却也意想不到地没有要发作,质问大祭司的意思。
  这两人只会在每年都要举办的庆典仪式上见面。
  要么隔着一条圣河,一人在岸上,一人随着圣船漂流向前方,岸上之人只能依稀看到一闪而逝的金色。
  要么明明距离很近,几乎算是站在一起,可一人昂首在前,一人垂首在后,必须站在前面的人唯有用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观望,但这也看不见什么。
  他甚至连他的身影是否越加单薄,面色是否越加惨白都看不清。
  法老王偶尔会想,造成这样的结果,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在。
  他不甘于两人这般冷漠的生疏,可对方当初的态度就像一根刺,始终扎在他心头,每当想起就隐隐作痛。
  所以,放不下面子,总是想着等对方想通之后先示弱好吧,对方不是会示弱的人,那就等他想通,调整好心态,再主动去
  拖着拖着,就拖去了一年,两年。
  拖到第三年,法老拉美西斯二十八岁的时候。
  陛下!我等找到了大祭司塔希尔叛国的切实证据!还请您一观,然后降罪于他!
  他等来了绝没有想到的东西。
  送到面前的证据写着,现首席大祭司塔希尔,与外族人勾结,帮助本是奴隶的那群外族人逃离埃及。
  这之中牵涉到的人不止是大祭司。
  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同在上面,法老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的名字。因为这件事,他虽然不知详情,却知道义兄摩西离去之事。
  摩西在临行前,曾与他告别。
  告别之时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说:拉美西斯,你知不知道
  当时的法老疑惑:知道什么?
  啊啊,看来是不知道
  最后入耳的,是白发圣人的一声叹息。
  可能等你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是,答应我,拉美西斯。
  只有你,一定要相信他啊。
  第47章
  摩西再见到在外声名远扬的大祭司,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塔希尔这个名字。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大祭司一连专权无数, 连刚继位的年轻法老都对他束手无策,可谓是风光无限,难有人能与其争锋。
  他应当坐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肆意享受,在至高无上的权利地位金钱的侵蚀下显得容光焕发能用多讽刺的语墨,就都往那神人似的身姿上涂抹,自是不会管真相如何。
  这话音传得多了, 渐渐谁都会这样觉得。连坚定地觉得大祭司不是这种人的少数人都难免受到影响,觉得他再怎么被误解,也应当过得不错。
  可谁能想到。
  此时此刻, 出现在摩西眼中的人影竟是这般这般地
  塔希尔?这些年,你究竟怎么了?
  摩西不得不诧异地询问。
  他显然是被吓到了,以至于刚见面便直接忽略了紧要之事,连忙上前几步伸手去搀扶。
  因为是背着其他人私下秘密见面,埃及的首席大祭司打扮得低调,照常用灰色的长袍覆盖身体,将极具辨识度的金发遮掩住。
  全身上下, 就只有袖下的一点指尖隐约露出。
  摩西先看到的就是他的手。
  如今的圣人也通过某种奇遇获得了神力, 虽然能力不同, 但他拥有了一双可以看穿表面伪装的眼睛。
  就这样一看, 他看到了大祭司那双被白布仔细包裹、不将半分皮肤裸.露在外的手,眉心顿时就是一跳,眼中映入一片血红。
  被布条包裹住的皮肤表面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宛如皮肉反复撕裂后又愈合的疤痕, 能看见的地方,又遍布着像是遭受碳化般的黑色。
  摩西只模糊地看到了一点,就不禁触目惊心。
  他跟塔希尔也有很多年未见了,最近一次联系,还是大祭司突然来信,道出要帮助他与族人逃离埃及之事。
  发生什么了?你等等,我想办法试一试能不能治愈
  上前似乎要搀扶,但其实并没能做到。因为摩西有些不敢想,也不敢冒昧去看。
  仅仅指尖就是这幅光景,大祭司被遮挡住的身体其他地方又是怎样,到底不敢莽撞地触碰他。
  不必。
  在摩西尝试用法术为他治愈似是烫伤又似是烧伤的伤口之前,当事人便出声阻止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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