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

  “电影的开机时间暂时还没有明确下来,但大概会在你的首映礼前,但我们会根据时间进行调整的,所以不用担心。”
  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她手里拿回了黑色的钢笔,连同那份签约文件一起。
  芙提嗯了一声,双手缩回桌下,心情如同一个被莽撞孩子提着的灯笼。
  “我没记错的话,季小姐还没有签公司吧?”
  “是的。”
  “这对一个演员来说可是很棘手的。等你的电影出来以后,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单打独斗恐怕会应付不过来。”男人多说了两句,想到什么,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过如果你有意向的话,也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公司。”
  芙提想起他推开会议室的门时做的自我介绍,这位是段博裕的私人助理。而据她所知,段博裕并没有自己名下的娱乐公司。
  男人见她迷惑,好心解答,“星遥娱乐的段总是段导的妻子,我既是段导的助理,也是段总员工。”
  芙提被吓得捂住了嘴,做完这个动作才发现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又尴尬地放下,“这样啊……”
  助理见惯了大风大浪,对这样初出茅庐的小朋友也显然游刃有余,朝她点头微笑一下,叫了车送她出门,倒也没再多言。
  一直到车窗外的树影倒退数里,芙提还是没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她捏着的手机屏幕上是有关于段舒华的百度百科。
  段家的次女,正妻孕育的独女,前任掌门人逝世后最大的财产继承人,现就职于群星集团,二十年前前抓住了机遇,力排众议创造了星遥娱乐,一直发展至今成为国内最有经验、实力最雄厚的圈中龙头。
  婚姻状况,未详。
  芙提吸了口气,又去看段博裕的百度百科。和从前课本里写的别无二致,只是更详细。但婚姻状况,也是未详。
  她将那两人的照片看了又看。
  鬓角斑白如霜却依旧气宇轩昂的男人,清癯绝俗如同月里嫦娥般的女人,不同的眉眼和长相,却拥有着相似的眼神和气质。
  重迭在一起,芙提几乎可以确信那模样,熟悉无比。在两个月以前,还近在咫尺,在浓郁曦光里靠近过她。
  两个同样的姓氏,一个是百年商贾,名门望族,一个虽生清贫之家,却凭借才华拥入上流社会,彼此各取所需,用利益和点点情缘编织出一个摇篮,孕育出了两个孩子。
  她摁灭了屏幕,弯下身,将十指缓缓插进乌发里。
  很多支离破碎的、她从未放在心上的细枝末节,在此时被拼凑起来,呈现出明显的画面。最清晰的来自副导,他的眼神总是含着怜悯和惋惜,那时芙提不懂,因为心虚一直不敢试探。
  他那时问,“……自己在和一个什么样的人谈恋爱,这么久了还不清楚吗?”
  是啊。
  芙提惊觉。
  她曾经在这份宠爱里被迷得昏头转向,自作多情地以为逾越了那所谓的界限,与他融成不分彼此的一滩月色。可在破裂分散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一直被锁在笼子里。
  上面甚至还篆刻一行小字,提醒着她身份。
  百分之十。
  或许,她从来都没能在段昱时的世界里驻足。只是短暂地,在他的爱情需求里,路过了一下。
  *
  “这才多久,你就又走了。”
  季明信没想过有一天,和自己从小养到大的侄女见一面都会变得如此困难。
  对于芙提出演段博裕电影的事情,季明信并没有太大的异议。天高任鸟飞,他没理由不支持。
  “小叔应该祝贺我。”芙提拿汤匙挖着白瓷碗里的燕窝,小口小口地吃着,“但我这次只是演一个配角,戏份不多的。”
  戏份不多,含金量却不小。
  芙提也就只能在季明信面前撑撑面子,不想让他担心,实际上这几天看剧本看得她脑子都快报废了。
  大家长对这些并不关心,只对她最近不在京都这件事情有点异议。叨扰了几句,无非都是些天气变幻莫测,注意饮食和着装,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的话。
  芙提乖乖应下了,饭桌上沉默下来。
  季明信不抽烟,且厌甜,于是饭后几乎没有消遣可言,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搭在腹前。
  他向来这样,芙提没注意这沉默中的酝酿,一心只吃自己的东西。
  直到他声音冷淡地告知,“季家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说是想见你一面。”
  那握着汤匙的细指颤了一下,答得很快。
  “我最近没空。”
  “芙提。”
  “小叔。”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些问题上直面迎上他的目光,坚决地让季明信不禁一愣。
  “他是你爸爸。怎样都是。他快要死了,只是希望能和你见个面。”
  “他有他自己的孩子。”
  “芙提……”
  季明信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受过她的抵触,哪怕是时间倒退回十年前,她被季明岩法律上的妻子虐待的时候,芙提也没露出过这样的厌恶。
  她突然对自己的身份介怀起来。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才发觉不妥,换了个说法,“怎么了?”
  芙提低下头去,搅弄碗中的液体,“没什么。”
  “只是觉得,自己一文不值罢了。”
  季明信沉默。
  看她将那燕窝渐渐喝完,这小段时间他没再说话。芙提以为他生气了,但她心里也梗,于是顺从他的沉默,彼此拉锯。
  季明信拿起外套,刷卡付钱。
  回头的瞬间瞥了她一眼,说,“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那边由我来说。”
  “只是芙提,你不能后悔,也没机会后悔。”
  *
  日历翻了又翻,段博裕那边还是没传来什么消息。芙提就照常待在家里,陪伴孤独的自己,和同样孤独的米米。
  段昱时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但都只是简单的问候。他没说自己在哪、在干嘛、遇到了什么人、有没有想她。芙提知道不止她一个人在挣扎。但是在一些事情上,她真的没办法顺从地妥协下来。
  “这次机会对我很重要。”她说,“段昱时,可能你不懂,你甚至说我不爱惜羽毛。但是默默无闻的我,一无所有的我,在恩赐面前是没有选择权的。”
  她知道他觉得自己意气用事,觉得自己急于证明。芙提不否认自己的虚荣心里有一部分是在与宋流玉作比较,与他身边所有出现过的人作比较。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怎么办呢?签一个普通的公司,等待着电影上映,万一不温不火,她就只能随波逐流。
  藤蔓都放到她的掌心了,她怎么能够不抓紧。
  段昱时没说什么,芙提不知道他是退让了还是干脆逃避。他问,“什么时候走?”
  芙提心脏一疼,“那边没有说。但是我过两天就飞B市。”
  段博裕希望她能够早日进入状态,索性让她提前来。多认识一些人、看多一些事情,以此来降低她的出错率。笨鸟先飞也不过如此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芙提只能听见他的呼吸。
  半晌,她才开口道,“你能来送我吗?”
  “估计不行。”他答得很快,“我现在不在京都。”
  “那你在哪里?”
  “省外。”
  很含糊的答案。
  是哪一天走的?
  芙提难过起来。她想起这段时间,她哪怕赋闲在家也依旧忙忙碌碌,不断找事情做,以此来安慰自己,她和段昱时同在一个维度。只要她动,是不是就代表她在路上了?是不是哪怕走得慢,只要在走,就有一天能够追上他?
  事实是他连方向都错开,芙提连终点也看不见了。
  她没忍住,尽量用最无所谓的语气问,“段昱时,我们分手了,是吗?”
  是也没关系。
  芙提没关系的。
  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好像生来就是被抛弃。
  可他说不是。
  他说,“让我主动提分手,我是不愿意的。我舍不得你。但芙提,我却没办法见你。”
  他清楚地意识到了彼此的鸿沟,隔着肉体的差异和灵魂的参差。从前不在意的,终于还是在相伴而行的某一天被揭发了,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美好的皮囊流失了。
  像芙提这样的女孩,或是女人,在过去的日子里段昱时见过许多。
  小时候在那样的荣华的环境下生长,蓬勃后自知已经半只脚扎根泥坑,他并没有抽身而出的打算。因为腐烂的痛感让人眷恋。人类恋痛不是错。
  光怪陆离的世界,漂浮的一切都蒙着欲望画笔涂抹出来的水彩,一层一层,清晰又浅薄,却又精致漂亮。
  他在漂亮的世界里浸润,并戴上皇冠。俯首称臣的视野里,一朵植殊为他盛开,转眼便成为过眼云烟。
  他其实很清楚,对芙提的感觉。是淡奶油一样的喜欢,浅尝惊喜,甚至留恋,但多了就腻味。偶尔会有强烈的感觉,让他误认为这可爱蛋糕与众不同,与以往也不同,但不新鲜,也不认真。
  他知道自己很坏,叉子随意破坏了她漂亮的花纹,吃掉了里面的夹心水果,果汁流出来,都是她黏糊糊又甜腻腻的喜欢。这样的口味换作任何一个年轻男人都会不可自拔的,可惜,他身份不匹。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命运很厉害,可以将一场孩子贪玩而续时的游戏,演变成爱情。
  他显然内心是痛苦又骄傲的,因为是他默许了孩子不识趣的行为,导致了一切后内心却又严肃得几近悲伤。
  所以在意识到他们思维上的差异后,段昱时的第一感觉是痛。就让它这样痛着。即便有无数个静下来的空隙里,理智都在催促他将这段关系做一个了结,但叛逆的劣性和眷恋的喜爱又让他屡屡后退。
  他舍不得。这样对芙提来说太残忍了。
  可他不明白,对那时的芙提来说,凌迟才是最大的痛苦。
  女孩子听完他的话,咬着唇又松开。她耸起肩膀又泄气,说,“那你之前说的,决定权交给我,还算数吗?”
  “如果哪一天我觉得,那个节点到了,我们都不要开口,我把戒指还给你,就算结束,好吗?”
  他站着的露台和夜风是一个朝向,烟草被点燃又被吹灭,反反复复下来,手指连打火机都拿不稳,在指腹打了个滑,掉到地上。
  段昱时无心去捡,他看着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五指张了张,像是才想起来。
  一直戴在手上,从来没觉得碍事,但也没觉得有存在感。
  他原来早已习惯。
  他吐了口气,把烟丢进垃圾桶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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