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哀伤之人
戴礼一怔:“正是。你知道的?真想不到,难道你们课堂上学这个?”
周修常摇摇头,没说话。
适才,一段前世记忆犹如电流般从他的脑海中掠过,“戴礼”这个名字,瞬间激活了许多前世里的画面。
戴礼见他摇头,又道:“难道你读过《大戴礼记》?我都没有读过。”
“没读过。”周修常喃喃地回答道。
戴礼道:“我想也是。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还是说,你之前就知道我?”
周修常因为老马的死而意态萧索,勉强笑了一下,心道:“可不是知道嘛!因为你在前世里,不久之后就死了!”
“戴礼”这个名字让许多模糊不清的记忆冲进他的脑海,而在一番细细的回想后,周修常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来。这件事,也正是造成了前世里戴礼死亡的事情。
戴礼见周修常轻轻叹气,同时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忽然带着更多的伤逝之感,微微惊讶之后,又想了想道:“那,周同学,你是不是认识这家老兵烧卖的老马老板?”
周修常沉默着垂下头来。
老马死了。黑哥的据点烧毁了。同刚才老大爷的话中,可以推断出这一定是一起故意纵火事件。先是有人吵架、打架,再烧毁店面。并且,现在挥之不去的汽油味便是一桩铁证,若是厨房失火,怎么会有汽油味?只能是纵火的人泼洒的。
也许对方并一定是要杀人,但老马应该为了避免更多的损失而闯进烈火中的店铺,却还是比死神晚了一步……
老兵烧卖的店铺毁了,黑哥在哪里?小金子在哪里?一伙兄弟们在哪里?
接着,周修常忽然浑身一阵震颤:马容婷在哪里?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周修常的眼前浮现出马容婷刁蛮任性的笑容……她会有多么伤心呢?
“兄弟,你真的不想跟我学摔跤吗……”
耳旁忽然又浮现出了老马的声音,那是第一次见到马容婷被她拌摔时,他半是关心半是调侃地说。
接着,黑哥讲述马容婷的话也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婷婷今天的样子,就是因为那件事情……”虽然不了解具体的情形,但周修常大致可以猜到那件糟糕的事情是什么。马容婷失去了妈妈,今天又没有了爸爸。自己则自从上一次慌不迭地脱身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毕竟,情绪反复无常的马容婷让他无法驾驭。
“现在这丫头岂不是……岂不是会更加疯狂了?”周修常不由得担心起来,“黑哥和小金子他们又在何处?”
戴礼见周修常神情恍惚,哀容满面,认为周修常沉浸在哀痛中,也凄然地叹口气,道:“同学……节哀随便吧,这是不是你平生里第一次看见认识的人死去?你一定之前经常去吃他的烧卖吧?哦,对不起,还是不说了吧。”
地上的碎纸屑已经捡拾完了,周修常把捡起来的都递给了戴礼,语气哀伤地道:“戴记者,你这些碎片还要留着么?”
戴礼接过来,然后看视了半晌,道:“算了,扔了吧,有些事情我还是不知道的好。”
周修常心道:“你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回头遇到重磅事件时,你还是会冲在最前面,一意孤行地明察暗访,终于被歹人盯上……”
戴礼看周修常瞧着自己的目光颇有些古怪,道:“你怎么了?没事吧?”
周修常面对这注定为了理想而献身的记者,暗暗叹气,刚要说没事,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号——
“爸爸——”
紧接着,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俏丽身影便从远处飞奔而来!正是马容婷。
本来围观的人们都已经渐渐散开了,这时看见马容婷嚎叫着奔来,不禁又回身聚在一起,脸上都露出恻隐悲戚之色,几个老太太闪着泪花走上前,把马容婷拦在了被烧毁的门店外边,死死地拉住她,不让她闯进去。
马容婷好像是一头被人网住的困兽,双眼看着焦黑的店面凄厉地哭号,尖锐的痛苦声音好像一把锯一样切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灵。
三个好心的老太太一面死死地拉住她,一面也跟着哭泣着劝慰:“孩子,你就哭吧,使劲哭吧,但别进去啊,奶奶们陪你哭……”
马容婷挣扎不开,又有几个中年妇女也上去帮忙,才把不停扭动身躯挣扎的马容婷控制住。后来,好像是筋疲力尽了,马容婷渐渐停止了挣扎。
周修常看到,马容婷原本娇艳如花般的脸庞此时已然哭变了形,双颊因为情绪激动而通红,一头青丝在与拉住她的老人挣扎中而披散开来,脸上涕泪交加,甚至很多发丝都糊在了上面,双眼空洞无神,只是一眨都不眨、呆呆地望着焦黑的店铺门脸,谁要是拉动她的身躯,想让她转身不去看店铺的惨状,或者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都会再一次地发起狠来,剧烈地挣扎着,直到自己可以重新看到已成废墟的家……
不过,虽然她的视线一直望着那个方向,但是好心人们已经把她拉到了马路对面的台阶上,有人拿来了热水,有人掏出手绢给她擦拭涕泪。但马容婷不喝水,而是一把打掉了挡住视线的水瓶,又一巴掌把给她擦拭涕泪的人狠狠地推搡开……大家都同情地看着她,摇头叹息,却又束手无措。
“那就是……老板老马的女儿吧?”戴礼指着不远处人群中央的马容婷,向周修常问道。
可是,等了半晌,却听不见周修常回答。戴礼扭头看去,只见周修常皱着眉头,一脸凄哀,似乎十分哀痛。
戴礼见他如此,又看了看马容婷,再看了看周修常,忽然有点明白了,在周修常和马容婷这个年纪,正是少年少女怀春之时,莫非他们俩之间有什么事情……或者,至少是周修常暗恋这美貌少女。可是,也许是这美少女喜欢这少年……不过,总之,这么一来,周修常为何如此哀痛,便找到了答案。但同时,明白了这层关系的戴礼,也不禁为周修常感到一阵伤感。
戴礼叹息了一声,对周修常轻声问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修常摇摇头,黯然道:“算了吧。”
就在这时,只听围拥着马容婷的好心人们集体发出一声惊呼:“哎呦!”
周修常和戴礼都抬眼看去,不禁也急了,连忙奔过去。只见马容婷双目一翻,露出白眼仁,接着身子便是一软,直倒在了台阶上。
“快来人啊!这孩子哭晕了!”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啊!快点的,快点!”
“就是悲伤过渡!送医院也没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心脏病犯了呢?”
“胡说八道!她这么小年纪,有什么心脏病?”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万一人家是先天性的,怎么办?!”
大爷大妈们心地是好,只是遇事慌乱,东一句西一嘴,反倒差点打起来。
周修常扒开人群,不由分说,一把抱起了失去意识的马容婷,向周围人急切地问道:“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在周修常塞给医生护士每人一张大钞之后,马容婷被打了葡萄糖和镇静剂,安安静静睡在了单独一间的病房里。
周修常又是搬人,又是疾奔,又是在医院里交涉忙碌……此刻,终于可以在马容婷所在的病房里歇一歇了。
等周修常坐在了另一张床上时,忽然发现,戴礼自始至终一直跟在他身后,就连此刻,他还是站在病房门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正愣愣地朝着自己。
周修常适才忙得两脚朝天,也浑然没有注意到他,这时不觉得有些意外:“戴记者?你一直跟在后面?”
戴礼点头道:“是啊……你一直没有发现我?我一路上看你闯进医生办公室,又如何贿赂医生和护士,然后医生又对别的病人说床位不足,却把一整间双人床给了你……”
周修常不禁哑然失笑,所谓公平与正义的概念在戴礼心中的地位真是至高无上啊。
周修常笑道:“关心则乱。这女孩子今天已经无爹无娘了,让她享受一把特权,不算过份吧?”
戴礼略一沉吟,道:“其实……对于她的话,并不算。不过……你是安原二中的学生吗?你身上的零花钱怎么这么多?”
“我是。二中高二六班,不信你可以去查查。”周修常随口说着,然后从床上站起来,道,“我本来是饿的,想去老兵烧卖家吃一顿烧卖,谁想……可是忙了一通,现在又饿了,可能是因为我的胃太年轻吧。我去买点东西吃,你要吃吗?”
戴礼摇了摇头,用十分困惑的目光看着周修常,意思好像是在问:难道你不用在床边看着病人吗?
周修常一笑,好像明其所想一样,道:“那你帮我看一下她。”
说罢,周修常便走出了医院。
此刻,周修常在体力和精神疲软之际,并不愿意和记者多呆。因为记者们采访的对象三教九流都有,渐渐的,任何一个记者都成了套话的老油条,往往觥筹交错中,一篇明嘲暗讽的稿子已经初见雏形。从前世的报道来看,戴礼似乎是那种坚守良知和真相的记者,不过,他既然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周修常自然要敬而远之地避开了。
马容婷已然安然入睡,医生说到至少三个小时内不会醒来。不过,为了应对意外情况,周修常还是不能长时间离人,所以他让戴礼短暂地看守一会儿。
在医院门口,周修常买了一份盒饭,想了想,又给戴礼买了一份,然后立即动身回房。
病房里,戴礼正坐在另一张病床上写着什么。周修常把盒饭递过去,道:“人是铁,饭是钢,无论做什么,只要是活着,就总得吃饭。”
周修常说完,拉过一把小凳子,坐在一边,打开盒饭开始吃起来,心道:“吃饭的时候,总算是不用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