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读后感
苏起章又是叹气,又是微笑,道:“我这闺女真是被我宠坏了,周同学,我看你的家教很好啊,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又来了,周修常想。于是,他便之前答对游卫国时的话大致说了一下,无非是工人家庭,父母下岗,正准备经商,努力学习之类。他知道苏起章和游卫国都是老江湖,所以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对一些一查便明了的基本情况,他都没有说假话,最多不过对实际情况做了一些必要的修饰。
苏起章听了,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道:“你的日语从哪里学的?”
周修常道:“电视里啊。”周修常知道,这一方面,自己就不得不胡诌了,反正对方也查不到。
苏起章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的确,现在电视里经常播放学习外语的节目,但是,能达到和日本人流利对话的程度……他想了想,又问道:“仅仅是从电视里学习的吗?”
周修常道:“嗯。不过,我去书店时,翻了翻日语教材,就简单学习了一下午。”
“哦。”苏起章这才点点头,心想,这少年不过是进了趟家门,就能被老泰山赏识,说明他十分聪明,因此上学会了日常口语,虽然难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走,我们去我的书房谈吧。”
客厅里侧左首边便是书房门,周修常跟着苏起章走进去,只见书房大概十几平米,四面墙中除了一面墙是窗户外,其余三面皆是书架,一排排琳琅满目的书籍充斥期间,更有很多书记摆不下,放在了书架下的角落里。靠里一张有如单人床一样大小的名木书桌,书桌上也是书籍垒摞,另有诸多文件夹竖在案头,笔筒、电话等放置在左手一侧,一些散落的文件纸张等摆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书桌旁是会客的单人沙发和小茶几。靠窗一侧有一株吊兰摆在窗台上,一株箭竹摆在下面,上细下粗,皆是郁郁葱葱。摆设简单,书卷气十足,果真是个让人心无旁骛,可以静心思虑、专心读书的地方;并且看得出来,房间是刚被收拾过的,显然是为了待客。
周修常再细看苏起章,只见他大约50来岁,恐怕是因为日常操劳,所以看起来年龄偏老,面容一看便是典型的北方汉子,眼宽眉重,一副方框眼睛架在鼻梁上,显得老成持重。如果忽略掉下巴上因为应酬众多而积攒下的肥肉,以及隆起的眼袋和红扑扑的鼻子,倒是想象出年轻时英俊的模样。
苏起章知道周修常在打量自己,他笑了笑,摸了摸已经凸起不少的肚子:“都是这几年攒下的。我年轻时像你们一样瘦呢。”便招呼周修常坐下。
周修常见过书房中的书籍后,再见他举止之间极有儒雅风度,不似某些官员拿腔拿调,盛气凌人,不过,他的态度之中总还有一些敷衍疏离之意。周修常倒也能理解,毕竟深夜造访,自己又是个微不足道的高中学生,如果不是老首长再三“指示”,苏起章必定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打发而归。
的确,苏起章把周修常邀进书房谈话,一面是老泰山的“严令”,自己不得不遵;一面则是听老泰山把这少年夸上了天,而且居然和日本三河集团社长的秘书谈笑风生,不由得十分好奇,也真想看看这少年究竟几斤几两。
苏起章在周修常的身边坐下后,抬腕看了看时间,道:“小同学啊,你的信我看到了,很有想法,里边有很多东西都可以商榷。不过呢,虽然我很想和你仔细谈谈,但时间毕竟不早了;我本想着我们改日再谈,但一方面我明天说不定又有别的事情、应酬、会议……”
周修常点点头,知道他这样说,是表明自己很忙碌。
只见苏起章笑了笑,续道:“……同时呢,你可是我的女儿和老丈人推荐过来的,要是我今晚不和你谈,你明天一告状,我可又是腹背受敌呀!哈哈!”
周修常听他这么说,也陪着笑笑,道:“我也觉得深夜冒昧,极不妥当。但,一来,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令媛带我来见您,真的不想错失良机;二来,虽然事情不是迫在眉睫的紧急吧,但夜长梦多,眼下敌人正摩拳擦掌,而我们却举棋不定,拖一日便有一日的危险;三来嘛……”说到这儿,周修常故作腼腆地笑笑,“……我年纪轻轻,不识大体,一些抛砖之见,只怕贻笑方家,但毕竟略有心得,很想请您指正一二,这份心情急切,故而跃跃欲试,恨不能不罢不归……”
这一段话,先道到此的一番情由,再说事情与自己心情之急切,层次分明,有条不紊。苏起章听得暗暗点头,心想,他这一番话,似乎比跟着我的几个秘书还强。
只听周修常最后说道:“……所以,半夜三更,给苏叔叔添了麻烦。我倒不是存着让您今晚睡不好觉的心。那么,如果允许的话,我尽量长话短说。”
苏起章点头道:“小同学,你这说话的本事,也是看电视学的吗?还是在书店里看了一下午书呢?”
周修常听苏起章揶揄他,笑道:“主要是看书。叔叔的书房里这么多书,让我很是眼馋呢。”这么一说,不露痕迹地拨开了话题。
“哦?”苏起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平常除了功课之外,还看些什么书呢?”
“不拘门类,自己觉得有意思就行。不过都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周修常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苏起章的书架,只见文学、政治、经济、社会、历史方面的书颇多,几部精装大部头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比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斯大林全集、“联共(布)”的会议文件全集和开国至今各位领袖的文集、讲话集,党政和史料专著,更有市面上罕见的内部发行的《华夏特区(1942-1945)》,尽管该书中很多内容乃是凭空杜撰,诽谤造谣,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很多不知内情的人深信不疑。总之,这些书虽然汗牛充栋,却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周修常便知道连苏起章自己平常也不会翻这些书,不过是摆上去做做样子的。但一些时隔不远的领导人的文集,以及一部分新近的内参资料,却摆放得参差不齐,可以看出经常翻动的凌乱痕迹。周修常再一看书架最下面,才发现那里堆叠着几摞厚厚的报纸杂志,不是中央级的,便是省一级的。
苏起章见他看向书架,便笑道:“是吗?比如呢?这书架上的书,你看过什么?”
周修常指着东面书架上的一本书,道:“这本《江村经济》,我读过。”
“哦?”苏起章眼睛一亮,道,“这是社会学的专著啊,它的作者是谁来着……”
“费孝通。”周修常笑了,这是苏起章故意装不知,来试探他来着。他干脆继续说道:“费老此书是作为他的论文,写于30年代,对他的故乡做了一次细致入微的走访调查,对旧时代江南农民的社会生产、生活和消费做了理论化的描述。末学不是专家,现今看这本书,倒不是要一时心血来潮要去某个小村庄研究民生经济,而是通过田间地头的调查,会发现很多大而化之的历史结论有失偏颇,那些历史现象,其实细究起来,有着根植于生活与经济之中的实质。”
苏起章听了,有些发懵,这本书因为有很多专家学者推荐,便购买后大略翻了翻,觉得索然无味,便放诸高阁,此时听周修常讲述“读后感”,他反而不明所以,只是接话问道:“你看出哪些历史结论不一样了?”
于是,周修常侃侃而谈道:“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章写到了土改的问题。众所周知,土地是农民的命脉,历史教科书里解释土改时说,不土改,农民就无法存活。但事实上,农民无法生活的真正原因不是没有了土地。”
“哦?哦?”苏起章连发了两声“哦”,显是无比的惊讶,“那是什么原因?”
周修常道:“是经济的萧条,甚至是崩溃导致的。比如今年收成一般,但米价很贵,农民交得起租金,那么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心思;而今年收成极好,却米价极贱,农民连生活开销都满足不了,更别提租金,于是辛勤了一年,却反而欠了一屁股债,面对这样的情景,再老实的农民也会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吧?”
苏起章自然明白经济杠杆的道理,只是觉得周修常居然学会了用经济上的逻辑来看待历史问题,让他颇感意外,道:“嗯,有道理。不过,如果农民不交租金,实现耕者有其田,岂不是更好?”
周修常道:“这种想法很朴实,祖先们在两千多年前的汉朝就研究过了。”
苏起章淡淡地一笑,道:“哦?这你也了解?好,你说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