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呼延头也不回,道:无论胜负,呼延宏都会自行请罪,请陛下不要阻止小将!
  他看了看殷洛,又道:若殷陛下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不愿再与小将交手,小将也不会强求。可若殷陛下同意与小将比试,小将可不会因为陛下的身份而留手。
  射羿国君张牙舞爪,蹦得像根弹簧:呼延!我革了你的职!
  呼延宏也气得跺脚:那陛下就革!远离沙场、徒领俸禄,我本已算不得什么将军!
  殷洛看了看自己握在手里的枪。
  他早年征战使的就是一杆长/枪,自然知晓手里这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间难得的珍品。枪身乃混铁精钢铸制,杆身坚实,不易断裂,又有回弹的张力,硬招软招都可使得,进可猛攻,退可卸力,枪头雕龙,虎口加刃,刃裹白金,好不气派。
  他站起身来,道:好。
  第40章 射羿风云(十一)
  呼延此人是个武痴, 驻守边疆未尝一败。唯有数年前,射羿与玄雍边境有过一次贸易物资摩擦, 斗了几个月,最后射羿战败收兵,同意赔偿,宝马乌骓也在那几次战役中瞎了只眼睛。
  他从战场上回来,心中憋了一口气,夙夜匪懈,潜心钻研兵法武术。
  宝马乌骓因为瞎了眼, 自此就失了平衡, 脸上挂着一道疤,走路歪歪扭扭, 出了好些丑。旁的人看马可怜,劝呼延宏莫要再让它当战马,放它归田,呼延宏把那好心劝他的人打得掉了颗牙,抱着一匹残马没日没夜的苦练,数月之后, 竟骑着那匹独眼烈马,比从前更勇悍三分。
  他重返战场, 骑着乌骓,手握画戬,再没机会与殷洛交战。
  其后数年,玄雍新帝登基, 射羿进献珍宝华礼,向玄雍寻求庇护,自此结为友邦。
  玄雍射羿交好后开辟了一条贸易往来的栈道, 绵延千里,驿站数十间。约摸一年多前,朝凤来犯,势如破竹地突袭摧毁了近十间射羿境内的驿站,还杀了不少无辜的商旅,旨在破坏两国日益牢固的商贸链接。射羿国君派使者送了个急件到玄雍告知此事,不日竟得知新帝震怒,决定御驾亲征,率军同射羿一同驱退朝凤之军。
  呼延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从另一个战场被召回临祁,又多问了几句,才知玄雍军已到达射羿,正在边境安营扎寨。
  那随侍说罢左顾右看了一番,凑到呼延宏耳边,悄声道:据说那个玄雍新帝此刻就正在玄雍军的军帐内呐。
  他说话的语气不似在讲最新军情,而是在讲什么民间传说故事。
  呼延宏道了声莫名其妙,入殿领了旨,也率军上了战场。
  是了,他便是此次射羿军的主帅。
  两君列阵时,呼延向玄雍军看去,只见排排士兵整整齐齐,玄色长旗高高飘扬,浩浩荡荡、呼声震天,新帝却不在阵前。
  呼延宏是知道玄雍新帝名唤殷洛的,更记得当初戳瞎自己爱马的人也叫殷洛。
  可若他没记错,殷洛应当是个身先士卒、永远冲在最前面的将领。
  呼延宏又往后看了看,终于在被几排士兵守卫着的军阵后方看到了殷洛。
  他左右前方各一位手持长柄刀的武将,门神似的怒目瞪着战场。
  其后便是殷洛。
  玄雍之主骑着一匹其色如赤焰、汗下如浸血的骏马,身着战甲,头戴乌金盘龙冠,黑发披在身后,面无表情,色若刀削,眉如刀锋,神情冷峻。
  他的手中并没有提着之前数次交战时惯使的长/枪,而是左手拉着缰绳,扬起右手,看着前方的战场,嘴唇紧抿。
  战场上的风像小刀似的刮着对阵双方裸露在外的脸颊,将气氛衬托出一派肃杀的气氛。
  殷洛眼神暗了暗,举起的手向前一挥,道:杀!
  朝凤原本就是旨在突袭,也没想到进攻射羿境内玄雍竟会出兵,自是在两军夹击之下节节败退,最后极不甘心地投了降,两个将领被永远留在了射羿。
  整场战事,殷洛一直面无表情、不发一语地伫立在后方。
  呼延驭马回阵,听得士兵欢呼,又看了看全都恭恭敬敬跪在殷洛面前,一动也不敢动地等着副将回禀战死数目的玄雍余兵,虽两军大获全胜,心里却不是滋味。
  因此次战事胜利,国君在侧殿举行了庆功之宴,呼延宏回绝了好几次邀请,最后还是老太君出马才逼着他答应了下来。
  他换了华服,被轿子抬往宫内,下了轿子,听到一些大臣状似窃窃私语,声音却并不小,不用特意靠近,便可知他们在讨论之前走漏的宴会风声。
  一人说:据说这次庆功宴除了射羿高官,还有玄雍新帝。国君盛情相邀,势要将他好生招待,将他留了下来。
  一人说:友邦国君率兵相助,于礼确也该当如此。只是我听说他脾气不好,看了他总有些怕唉,我们尽力款待就是,只盼他不要在宴会上发作。
  呼延宏与他们并不相熟,也不寒暄,一个人在墙角倚着墙磨蹭了一会儿时间,见众人都已进去,估摸着宴会已向开始了才入了侧殿。
  国君与殷洛都坐在高台上,一左一右,相隔甚远,身前各摆着一张摆得满满当当的长桌。
  射羿国君仍是笑呵呵的,心情甚佳。
  殷洛一身玄色蟒袍,俯视其下,神情晦暗不明,眸色沉沉,看着吹奏歌舞的美人,仰头喝下一杯酒。
  穿得欲说还休的佳丽拿着白玉酒壶走上高台,聘聘婷婷屈下身子,替殷洛斟酒,动作轻柔,低头见可见细嫩的皮肤。
  殷洛看了眼一旁似乎没有看向这个方向的国君,又看了看那个有些紧张地咬了咬下嘴唇的美人,不发一语地喝下了她斟的酒。
  那美人将白玉酒壶放到殷洛身前的桌上,倚到了殷洛身旁,看了看他的脸色,不太敢下一步动作。
  射羿国君这才转过头来,看了看那个美人,道:乔乔啊,你坐到殷陛下身旁,是想干嘛啊?
  那美人道:回禀陛下,小奴是想伺候殷陛下喝酒。
  射羿国君笑了笑,又道:你这么坐着不动,又算什么伺候呐?
  这自然是一开始便安排好的任务了,玄雍之主远道而来,总归要让他玩得尽兴。那美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想继续动作,又想到听说过的传闻,觉得实在害怕,还是缩回了手。
  殷洛道:她坐着就好。
  射羿国君道:那便听殷陛下的。
  不一会儿,小鼓点响起,堂中排列整齐的舞女停下动作,跪作一团,弯腰伏地,伴着陡然变得料峭的音律,长袖甩开,静止不动了。
  远远望去,像一朵在地上开得极为绚烂的花。
  身姿妖娆的女子长袖遮面,顶着满头丁啷当啷、璀璨艳丽的头饰,从花蕊处缓缓站了起来。她一身冰肌玉骨,衣服就像几层薄薄的纱,动作间若隐若现,惑人心神。
  围成一团的舞女又一甩袖,舞乐齐奏,中间的女子也甩开袖子,从腰间一抽,铮地一声在空中画了个圈,手里竟拿着一柄薄似蝉翼的假剑。
  乐声又小了下去,伴舞女子都退了开去,中间的女子收剑站立,露出一张多一份则浓、少一分则淡的妩媚脸庞。
  她生得这样美,饶是呼延宏这种武痴也被惊艳得愣了两秒。
  射羿国君也有些惊讶,大概之前并不知晓有此安排。
  那女子持着剑,行了个礼,向国君禀告下一段表演是单人剑舞,若允许表演,她才会继续。
  说罢她用双指抹过假剑的双刃,示意剑锋不可伤人。
  这剑着实漂亮,剑身薄而柔软,甚至透明得可穿过剑身看见其后的风景。
  射羿国君看了在坐大臣一眨不眨看着这姿容美艳的女子的神情,想着这女子刚才收尾舞的那一下,身姿优美,可一看就知道是个花架子,便同意了。
  那舞女笑着又行了个礼,向一旁的乐师点了点头,闭上眼,摆出了姿势。
  咚!咚!
  随着两声声似军鼓的沉闷大鼓声,女子一抖软剑,飒飒便是几个突刺。
  其后便是声声笛奏响起,舞女持着一柄剑,宛如一条被笛声催动而摇曳的、妖娆的美人蛇。
  笛声清脆到有些尖利,忽急忽徐,舞女踮着脚尖,一步一顿,踏着鼓点,缓缓向高台走来。她脚上戴着铃铛,衬得皮肤格外白皙,每行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当啷当啷声。
  行至殷洛长桌之前,她斜斜睨了在殷洛一旁斟酒的佳丽,笑了笑。她美得那般浓墨重彩,又笑得那般咄咄逼人,佳丽僵持两秒,坐到了一旁去。
  殷洛抬起头来,看见舞女潋滟着满眼的春色,挪着步子,站到了他身旁,伸出足尖,很撩拨地拂过他的衣衫,然后坐了下来。
  台下有人发出了有些遗憾的声音,奈何殷洛是坐上之宾,这舞女对自己的美貌信心十足,为求富贵,刻意讨好,也情有可原。
  舞女的手藤蔓似的缠上殷洛的脖子,那柄玩具似的、薄似蝉翼的剑舞了几个漂亮的花,突然被她一翻手腕,握在手里。
  迅雷一般向殷洛捅去。
  她的动作那般美,好似这也是一开始设计好的舞蹈动作一般。
  嗤
  音乐戛然而止,侧殿内只听得无比清晰的利刃插入皮肤的声音。
  殷洛拔出匕首,伸手一推,舞女睁着漂亮的眼睛,从高台上跌倒下来,仰躺在地上,挣动两下,不再动弹。
  坐到一旁去的佳丽看着舞女的惨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众人皆愣。
  殷洛慢慢用方帕将匕首上的血擦掉,把帕子扔在桌上,将匕首插回刀鞘,收入怀里。
  他面色不善:这就是射羿的待客之道?
  射羿国君看了看这个片刻之前还娇艳鲜活的尸体,道:怎、怎么了?
  见殷洛眉头皱了起来,射羿国君赶忙对随侍道:必定是这舞女不讲规矩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他顿了一下,看了看吓得直哆嗦的佳丽,道:你也下去,可别又惹了殷陛下不开心。
  女子慌不迭跑下去。殷洛对着满堂面面相觑的大臣,道:那舞女要行刺朕。
  堂下鸦雀无声。
  射羿国君一拍大腿:这次酒宴是谁负责的?好生给我查查这舞女是怎么回事。
  殷洛道:宴后再查吧。
  射羿国君道:也是。
  待场子被收拾干净了,射羿国君清了清嗓子,对着一片死寂的朝官,道:刚才只是一段小插曲,大家继续啊!
  皇帝下令继续,哪怕此时无人不胆战心惊,也得捂着自己快提到嗓子眼的心,继续欢宴。乐声重新响了起来,殿内好似恢复歌舞升平,刚才席间可听到的交头接耳声却消失不见了。大家战战兢兢喝酒吃肉,表演的舞女更是个个露出了恐慌的神色。
  从旁人眼中看来,便是因为那舞女未向过殷洛同意、讨好得有些过头,便被他胡乱按了个理由,夺了性命。
  只有那射羿国君,又一副乐呵呵的样子,道:好酒,好酒。
  呼延宏仰头喝了两杯,转头看了眼走过来给自己斟酒的另一名佳丽。她脸上仍挂着微笑,手却微微颤抖着。
  呼延宏把酒盏拍到桌上,看着射羿国君的表情,道:呼延不胜酒力,先行告辞。
  说罢,也不听身后回复,转头便走。
  夜色静匿,他行得很远了,也能听到身后仍是一片莺歌燕舞、推杯换盏之声。
  他走着走着想了起来世人皆道他铁了心要为爱马报仇,可他只是将殷洛视作平生难遇的、战场上的好对手罢了。
  数日之后,呼延宏把代赠玄雍宝马的使者骂了个狗血喷头,也因为这次,被多位大臣以损害两国邦交为由上谏革职,被国君一团和气地打了好一通阴阳八卦掌莫名其妙保住了官职,却从不得不从边疆调回了临祁,做个闲散将军。
  呼延宏将长戬一翻,斜挑一棍,其势之猛,锏身发出搜搜破空之声。殷洛横枪格挡,后退一步,见那戬锋逼近,松开手,仰身躲过,接住掉落的长/枪,借着地面的支撑向一旁翻身,后脚为支点,前足一跃,跃至呼延宏身后,枪尾一点,使呼延宏向前疾迈几步。
  射羿国君忙不迭跑上前来,拦在中间,道:好了好了!分胜负了!呼延败了!别比了别比了!
  呼延宏转过身来。
  他们交战时,虽然外人看来是殷洛占据上风,但殷洛虽然招式仍是快准狠,力道却只有全盛时的一半。
  战场将领多使的长距离武器,是最考验气力的,殷洛以前是霸道遒劲的进攻路数,进攻就是他最好的防御。可此时却更多使用格挡与四两拨千斤之术,若再多胶着一会儿,必定便难以支撑攻势,败下阵来。
  殷洛看了看手里的长/枪,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明天奏④新章节惹!
  第41章 射羿风云(十二)
  按呼延宏的个性, 应当不会很服气,还要再战才对。
  但他只是看了看殷洛握着长/枪的右手, 将画戬挽了半个圆,竖立在身侧,重重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这是个很有呼延风格的、气势凛然的收势动作。
  他们比武的地方是长廊的入口处,宽敞而平坦,同其后的亭台、长廊一般,都是汉白玉铺就, 每个棱角都反着光, 远远看去,像覆满不会融化的雪。
  此时天高气朗, 太阳映在湖水里,和着穿透莲叶缝隙戳入湖水里一粒一粒碎星似的晃眼的光,化作满月如盘匿在与青天一叶之隔的池内昏沉黑暗里。
  长戬杵在汉白玉砖石上,便将那颗藏在池水里的、白天的月亮给彻底捣碎了。
  呼延宏把长戬放到一旁,向后抓了一把微微濡湿、有些散乱下来的头发,伸手掸了掸左右前襟的灰尘, 这才伸手至肩胛处去解战甲的扣子。
  将军解甲,意在归田。
  射羿国君看了他的动作, 道:呼延宏!你闹够了没有!
  呼延宏道:小将同殷陛下交手前就说了。无论输赢,都会卸职请罪。
  射羿国君气得说不出话来。
  殷洛也将长/枪递给走上前来的随侍,觉出自己的右手已经被呼延宏的攻击震得虎口发麻,甚至隐隐有些开裂, 将手收于身侧,面沉如水对射羿国君道:有此猛将,实乃射羿之福。
  射羿国君听了摆摆手, 又摇摇头,虽似不甚苟同,却也没有反驳,再过两秒,脸上的神情就没有那么愤怒了:若单说行军打仗
  他说了个开头,见呼延宏已解下了一边的套扣,硬生生把快溜出口的夸奖吞了回去,气得一个跺脚:听到了吗?殷陛下给你留了面子,不和你计较。赶紧把盔甲穿好,该干嘛干嘛去。不然明天朕就上将军府,一字一句给你家老太君讲讲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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