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损钗头凤(14)

  月色皎然。赫连澈屏退左右,非要带苏曼卿去逛梁城夜市。
  曼卿不愿意赫连澈牵她手,便让暖雪给自己烧个暖炉,揣在怀里兜着。
  两人绕着护城河毫无目的散步,北风烈烈,将曼卿的蔷薇粉织金羽缎斗篷,吹得飘然起舞。
  时光凝滞,彼此静默无语。
  赫连澈努力想从脑海里挖出些关于梁城的童年记忆,说给身边小女人听,可是绞尽脑汁,却只剩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然而这些片段中没有欢乐,没有温暖,并不适宜告诉她。
  “去吃饭么?”他想了半日,提议道。
  曼卿摇头,她不愿同赫连澈共处一室,倒不如两个人在外面逛着,路上有这么多人,心底终归还安些,因此只是说肚子不饿。
  两人又默然走了一会儿,遇到迎面走来的小孩,欢天喜地,各个手上提着一盏花灯。
  赫连澈想到以前小女人说过,因为家里穷,买不起兔子花灯玩,便拉着她斗篷,七弯八拐,找到卖花灯的小摊。
  准备将功赎罪,让她忘记他在郊野抓兔子残暴一幕,买个小灯哄她开心。
  摊上各色灯盏琳琅满目,年轻的后生老板,忙笑着招呼他们。
  “先生太太要兔子花灯啊?实在不好意思,最后一盏刚被这个小妹妹买走了。”老板颇为遗憾。
  赫连澈看向旁边,果见一约莫七八岁,梳着双髻的小女孩,手上提着一盏兔子灯,正笑盈盈同她父亲说,还要去买银丝糖吃。
  “我要你女儿手上这盏灯。”他看了眼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子,发布军令般说。
  男子连忙伸手护住女儿,立起眼朗声怒骂,“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是哪里来的神经病?”
  “我出一百块。”十分笃定的语气。
  “这……”男子震惊,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一百块可以买一千盏花灯了。
  “一千块。”见对方没有同意,赫连澈加码。
  周围渐渐聚拢起人群,都像看傻子一样瞧着赫连澈,绝不相信他真的会拿出一千块来买一盏普普通通的花灯。
  中年男子护着小女孩的手垂落下来,惊得说不出话。
  “一万块。”
  赫连澈面无表情,继续加码,只要是曼曼喜欢的,无论花多少钱,他都要双手捧着,送到她面前。
  哪怕是再普通的一盏灯,只要她钟意,都可以瞬间成为无价之宝。
  就是这么宠她,这么爱她!
  人群喧嚷中,间杂小女孩凌厉哭喊,她滚在地上撒泼大喊,“爸爸,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兔子灯呀。”
  “你听话,一万块,都够送你哥哥出洋留学。快放手,爸爸下次再给你买新的。”
  中年男人从女儿手上粗暴抢过花灯,慌忙递给眼前这位举止豪华的男人,生怕他会反悔。
  小女孩满脸涨红,双腿乱蹬大哭,“我不要,我只要我的灯!爸爸坏!”
  “曼曼,兔子灯。”
  男人沉步向苏曼卿走来,又将花灯举到她眼前,煌煌烛火映着两人精致的脸庞。
  曼卿本站得极远,故意同赫连澈拉开距离,并不愿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可是现在……
  “赫连澈你这么大个人,还要同小孩子抢东西么?”她冷声训斥,眸底是深深厌恶。
  面对小女人炸毛的态度,赫连澈不知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她喜欢兔子灯,他买来送给她,有什么错?
  “小妹妹,别哭了,花灯很漂亮,姐姐还给你。”
  曼卿将小女孩从地上扶起,替她拍着身上灰,不住柔声安抚,又把那盏灯递还给她,还去隔壁摊贩买了两串甜豆干送给她吃。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赫连澈站在原地,冷哼一声,薄唇不悦抿起。
  曼卿见男人满脸黑,生怕他事后会找这对父女麻烦,只好对他说,“前面桥上有卖艺的,我想看。”
  赫连澈点头,拉起她斗篷往前走,担心人群将她冲散。
  戴红毡帽的卖艺人,正指挥着,让小黑熊踩车轮,翻跟头,转圈圈,还让它跪在地上朝人作揖,惹得大家捧腹大笑,看得目不转睛。
  曼卿瞧着瞧着,脸却一阵发白,仿佛见到什么极恐怖的事情。
  “怎么了?”赫连澈敏锐捕捉到身侧女人异样,连忙关切问。
  看个熊戏,都能吓成这样?
  “熊皮里可能是小孩。”她抖抖霍霍说。
  从小姨妈就跟她说过,不准随便乱走,否则会被拐子抓走,缝在黑熊皮里,当小笨熊,卖一辈子艺。
  因此每次见到卖艺的黑熊,她都在想里面会不会是一个活生生孩子?
  长大后,明明知晓这是姨妈吓唬她的话,可心里阴影仍挥之不去,见到后,晚上回家总是会做噩梦。
  她以为说出来,按照赫连澈性格一定会嗤之以鼻,谁料,只见他长腿一迈,不顾卖艺人惊呼,抱起正在吃玉米棒的小黑熊,翩翩走到她面前。
  “看仔细了,是真的小熊,曼曼,不要害怕。”男人嗓音在黑夜里竟是难得温柔。
  苏曼卿望着面前张牙舞爪的黑熊,小眼睛、圆耳朵、灵活四肢,憨憨肉敦敦的身板,直瞧上许久,又大着胆子摸摸它脑袋。
  确是真熊无疑。
  “梁城治安很好,是不会发生你所说的事情。曼曼,相信我,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东西任何人,吓到或伤害你。有我在,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天畔挂轮残月,有些偏西,周围点缀几颗星子,正暖融融亮着,水岸边不知栽了什么花,夜风荡来,冬日里竟也秾香四溢。
  曼卿抱着暖炉,站在桥尾,看着男人挤在人群中,给她买烫粉吃。
  “好了,趁热吃。”
  他将缺了口的粗白瓷碗放在石狮子桥面,又将筷箸用笺纸擦了擦,讨好主子般递给她。
  怕她吃着不便,伸手接过她手里暖炉,颀长身躯站在桥右侧,替她挡着呼呼吹来的寒风。
  曼卿看着他衬衣上全是油渍,想必是方才为她买食物沾染上的。
  她知道赫连澈平日里最注重仪表,因此倒是有些惊讶他今夜的此番举动。
  即使滴米未进,她因孕吐也没甚胃口,不过用来佐粉的居然是沛州特产,虾米小鱼酱。
  曼卿眼眶瞬间微红,用筷尖沾着酱送进嘴里,微辣鲜香,是久违的故乡味。
  终于咬唇,慢慢吃着那碗烫粉。
  赫连澈瞧着小女人吃东西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低眸,时不时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心中总算能理会当年桀骜不驯的凌子风,在椒县那一晚,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站在她身旁,替她端着糖水,伺候她。
  曼卿不愿男人靠自己这般近,便有些忸怩地侧了下身体,却恰好发现他手臂上的抓痕,不深,但是渗出了血。
  应该是方才小黑熊挣扎中,无意抓伤的。
  “你的手……”她问。
  赫连澈瞧了眼自己手臂,满不在乎,“一点小伤没什么,曼曼,你快吃,不然粉就凉了。”
  曼卿如鲠在喉,愈发没了滋味,将筷箸比得齐齐的,搁在碗沿,只说自己吃饱了。
  “那曼曼,我吃你剩下的。”
  他笑着,毫不嫌弃拿起筷子,将女人剩下的细滑米粉送进嘴里,吃得很是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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