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损钗头凤(2)
寂静病房,骤然响起一阵男人爆呵之音。
“苏曼卿,你到底要耍性子,闹脾气到什么时候?警告你不要太过分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望着满地淋漓黑魆药汁,赫连澈怒不可遏,指着躺在病榻,用背影对着自己的苏曼卿乱骂。
自从她醒来后,不仅抗拒吃东西,更抗拒用药,就会躺在床上装死人。
无论他软磨硬泡,还是狠厉威胁,皆没有半分用处,仿佛她魂灵已经归天,留在人世间的只是一具干瘪躯壳。
“好,你要跟我玩是不是?苏曼卿,那我陪你玩!”
男人说完就冲门口大吼,命侍从官滚进来。
“马上派船去追,将凌天给我绑回来。苏曼卿,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是不是真那么硬,连亲儿子死活都不管了!”
侍从官唯唯应是,立刻退出病房。
曼卿听了这话,当即从床上爬起,胸口气得如山峦般起伏,一双翦水秋瞳满是哀怨,就那么直直望着他。
这个男人,即使在发火时,仍是俊朗谦谦,人模狗样,然而胸膛里的五脏六腑,脏得却连猪狗都不吃。
不是每个魔鬼都是丑陋不堪的,有些人比起魔鬼还要可怖上百倍,千倍,万倍。
看着看着,她就笑了起来,仍是躺回床上,闭起眼。
只要闭起眼,她就会看到风子的脸庞。
一连几天,皆是这样,赫连澈简直快疯了。
除了中西医,他甚至接受卜官建议,请了专人来病房跳大神,跟着所谓仙人一起装疯卖傻,神叨叨嘴里反复念着咒语。
向来崇尚科学的他,为了这个死女人,一而再,再而叁,像个愚昧农村妇人般,寻求神灵帮助。
这一刻方明白,小时候连环画册子上,商纣王抱着妲己,跪在摘星台乞求上苍的心情。
明知是狐狸精又如何?
就是喜欢,就是无可自拔。宁愿背上千秋万代昏君名号,都要同她在一起。
“曼曼,算我求求你了,哪怕不吃药,也得喝点水。”
他用指腹将热水,温柔洇在女人龟裂唇瓣。
苏曼卿不理,他敢将手指伸过来,她就张嘴死死咬住。
赫连澈见状,不得不屈服,倒不是怕疼,而是怕她将身上这点子力气也耗尽。
“曼曼,你到底怎样才能乖乖吃饭吃药?”他跟着受罪这些日子,嗓子哑到不行,“我知道那天自己混蛋,不该对你动手。等你好了,你想怎么罚我都行。嗯?”
他强硬将曼卿抱在怀里,伏在她耳畔,一字一句请求。
见怎么劝说都无果,他一冲动,直接弹开枪套,将油光水滑,黑沉沉手枪往曼卿怀里一塞。
“你一枪打死我吧!如果我死了,你就愿意吃饭吃药,那你一枪打死我!我赫连澈无怨无悔。”
曼卿看着怀里那把勃朗宁手枪,双手颤抖,毫不犹豫子弹上膛,冲着男人胸口举了起来。
赫连澈被她这熟稔动作,唬了一跳,不可思议问,“你居然会放枪?”
女人冷笑,凄美决绝,“赫连澈,我终于可以给自己报仇了。本来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想取你狗命,因为风子……风子说过,他把你看得珍若生命。可是你居然想在他坟前强奸我,赫连澈,你不配做风子的兄弟。你……下十八层地狱去吧。”
赫连澈怔愣,很快反应过来,在女人欲要按动扳机时,飞快夺过手枪,卸下弹匣,子弹一颗颗叮叮滚落地面,然后方将空枪往墙壁砸去。
曼卿仿佛料到这个结果,讥讽嘲笑,“赫连澈,你真是个懦夫,还号称将门虎子,我看简直是替你祖上丢人。”
男人听了这话,勃然失态,眼眶发红朝她怒吼,“你以为我不想死么?曼曼,没有你的爱,我活着生不如死!但我死了,你又该怎么办?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没有男人庇护,你该如何生活?”
蟾光凄清,照着这间极精巧周全的病房,仿佛世上最华美的牢笼。
“曼卿。”
病房里传来熟悉男音,激得苏曼卿身子一僵,费力从床上爬起,睁开奄奄一息的眸望去。
男人站在床前,脸庞全然是生活的风霜,但精致的眉眼,却与她有叁分相像。
是表哥,陈朗!
“哥……”
曼卿虚弱地唤他,忙从床上翻落下来,跌跌撞撞想拉起他手。
一瞬间,泪水止不住汹涌流淌。
几乎忘记有多久,都没有见过血浓于水的亲人了。
特别是她同赫连澈之间的事,被各大报刊传得渲渲染染,闹得是满城风雨,凌老太太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出言不仅夹枪带棒,还将她视若淫娃荡妇。
这里又有几多心酸,而这心酸万不可向外人提,只好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从没想过临死前,竟还能见到自己的亲人。
“哥,你……怎么来了,”曼卿使尽最后一缕力气,向陈朗问道。
“曼卿,你别动,听哥跟你说。”男人握住她手,眸里泪花肆意,“哥是来求你一件事的。”
“凌校尉死了,哥也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折磨自己。少帅不嫌你嫁过人,生过孩子,仍愿用正妻之礼,迎你过门,你还有什么不满?方才我进来时,人家长官都同我说了,只要你点头,立马举办婚礼,登报昭告天下。曼卿,这吃人的世道能有几个女人像你这么幸福?你听话,好好伺候赫连少帅,届时不但你活得好,哥哥嫂嫂也都能沾你的光。”
听了这话,苏曼卿脸色骤冷,一言不发,扶着床,慢慢站了起来。
“哥知道你,跟娘一样老古板,男人死了,就想着守他一辈子,这又何必呢?两只眼睛长在前面,总要往前看的。你呀,这是以前在凌府,金奴银婢的好日子过惯了,哪里还能再回去吃糠咽菜?哥听说了,眼下大家都传少帅要领兵打到北平去,若是成了,曼卿你以后岂不是国母?俗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们老陈家想想啊。”
曼卿低眸,忍住不让眼泪落下,冷冷道,“滚。”
没想到自己亲哥,几年未见,非但没有半分安慰不提,居然还把她当货物一般,堂而皇之说出这番话。
“你若实在放不下凌校尉,以后不过生祭死祭,多烧两沓子纸钱便是了。万不能跟眼前的好日子过不去,你说说人赫连少帅,论人才,论样貌,有哪里配不上你?心气太高,总不是件好事。哥不怕跟你说实话,小时候娘就托人给你算过命,算准了你是狐仙入体,这辈子得伺候两个男人……”
曼卿气息奄奄,歪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小声哭泣,哽着嗓打断他,“滚。”
叁两枯枝欹斜映窗棂,房间如浸透胶水般沉重。
“扑通——”
只见堂堂七尺男儿,跪倒在苏曼卿眼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痛哭。
“曼卿,你嫂嫂有了。我和你嫂嫂成亲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胎。你也知道你嫂嫂那人,心眼小又泼辣,要是这一胎掉了,还不得要把家给拆了。你要是不嫁给少帅,我和你嫂嫂断没有好日子过,更别提要连累你未出世的小侄子。”
曼卿用帕子止住眼泪,没有答话,伸出右手,轻轻在肚子上摩挲。
“你就算再狠心,不看哥嫂面子,总得看在我娘的面上。娘为了供你读书,给你凑学费,成日间做旗袍,熬得身体那样差,眼花了,腰弯了,一句怨言都没有,直拿你当亲闺女看待。最后怎么死的?还不是为了给你抢那件劳什子旗袍被大火生生烧死的!曼卿,做人不能无情无义,娘对你那么好,眼下你却要害死她亲孙子!”
病房外,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像是窗外枯枝敲打窗玻璃,惹人心烦。
曼卿低下头,含泪喃喃唤了句,“姨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