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试夹衫金缕缝(1)
时近七夕,赫连澈回宛城也是为了陪凌静宜过节。
这天下午又特地抽空,去宛城六小看她拍电影。
毕竟这是她执导的第一部作品。
他领卫戍近侍来到学校礼堂时,只见凌静宜穿一袭西式碎花格纹连衫裙,烫卷过的秀发高高束在脑后,圆脸布满晶莹剔透的汗珠。
她将报纸卷成喇叭的形状,比在嘴前,正冲学生们声嘶力竭喊话。
然而小学生们只顾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完全没人理睬她,急得他家静宜原地跺脚。
“去。”
赫连澈朝杨安兴使个眼色。
杨安兴便领着卫队,凶巴巴围住这群小布点,朝他们扬扬手中黑黝黝的勃朗宁手枪。
“小兔崽子们,再不安静,把你们一枪毙了。”
“都关上嘴,听咱夫人训话。”
“操你二大爷,怎么还在嚷嚷,我要开枪了……”
杨安兴见怎么说都没用,便真的扣响扳机,朝着礼堂红黄色的马赛克玻璃窗,“砰砰砰”连开叁枪。
窗户霎时咧开一个大窟窿,玻璃渣碎了满地。
空气凝结,大礼堂如死般沉寂。
下一秒,哭声猛烈,如惊涛拍岸,汹涌咆哮,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杨安兴灰溜溜滚回来。
沉泽言本抿唇偷笑,结果被他丢来一个“你行你上”的眼神后,也只得乖乖闭上嘴。
凌静宜望着一个个哭成泪人的小布点,急得都快要跟着哭了,没想到第一组镜头就这么不配合,接下去还怎么拍。
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对这群奶娃娃一筹莫展,想遍法子,却怎么哄都哄不好。
“苏老师!”
扎俩小辫子,胖乎乎的小女孩,哭得眼泪婆娑间,忽看到苏曼卿从礼堂门口经过,便立刻“噔噔噔”小跑过去,抱住她大腿呜呜乱蹭。
“怎么了?”
曼卿蹲下身,拿出绣帕子温柔给她抹眼泪。
“苏老师……苏老师……”小女孩哭得泣不成声,摇着圆不溜秋的脑袋,“有好多怪叔叔,好凶好凶。他们还开枪!”
苏曼卿牵着女孩小手,走进礼堂,只见满屋子小学生哭得东倒西歪,不由柳眉微蹙。
她安顿好小女孩,便径直走向舞台,在纯黑叁角钢琴前入座,掀开琴盖,十指翩飞,弹了首《土耳其进行曲》。
乐曲轻松活泼,节奏感极强,向来是孩子们喜欢的。
果然没一会儿,大家便像约好似的,用手背擦擦鼻涕眼泪,争先恐后跑上舞台,围在钢琴旁,乖乖听老师弹琴。
赫连澈站在远处,宛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那样静静听着。
这是他第二次听她弹琴。
从她指尖流淌出的每一个音符,仿佛都具有魔力,可以穿透厚重云层,穿越重峦山峰,掠过所有繁华与萧凉,直达内心最柔软之地。
他贪婪望着高台上的女人,凝酥堆雪的肌肤罩着一件琥珀色的凤仙领织锦旗袍,袅袅婷婷,霞光滟滟。
美丽的脸庞始终悬着自信从容的笑,远不是两年前在沛州驻军仪式上,那个只敢低头瞧视地面,胆小如鼠的女学生。
她似乎在风子身边真的过得很好,很幸福。
舞台上的琴音戛然而止。
“苏老师,好好听,我还想听。”
“我要听苏老师唱歌。”
“苏老师,唱《何日君再来》!”
何日君再来……
听小婶说过,这是自己父母最钟爱的歌,每次父亲出征前,母亲便会唱这首歌相送,为的是盼君平安归来。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女人歌声婉转清丽,被孩子们团团围在舞台中央,疏疏金光映落她细嫩脸庞,宛如中世纪油画上的安琪儿,恬静而圣洁。
他想起初见时,逼仄昏暗的裁缝铺里,她一低眸那如水般的温柔。
他想起司令台上,烈烈风声中,她说自己名唤苏曼卿。
他想起她被大狗吓得惊慌失措,哭着将绵绵小手塞进他滚烫掌心。
他想起呵气成霜的山洞里,她浑身的柔软和小穴里逼人的紧致。
他也想起,她说他厌恶他,憎恨他,宁愿冰天雪地,投湖自尽,也不想被他玷污,却扭头给凌子风生儿育女,百般温顺小意。
自己无怨无悔,为她做这般多事,付出这般多情……
她却视他为豺狼虎豹,连半句话都不愿同他说。
赫连澈眸里的光,渐渐地,如流星坠入深海,冰冷而黯淡。
“曼曼,太感谢你了!居然能对付得了这群小魔头。”
凌静宜待曼卿唱完歌,赶紧跑过来握住她手,摇撼道,“回去一定好好谢谢你。”
曼卿脸庞是流吟吟的笑,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又伸手在孩子们的小脑袋上,一个个摸过去,嗓音如春雨般,温和蒙蒙。
“大家现在先乖乖配合导演姐姐拍戏。等拍完戏来音乐教室,苏老师请你们吃朱古力曲奇饼,好不好?”
“好!!!”
霎时,小布点们各个跑回原地,站得齐齐整整,等待凌静宜指示。
见状,苏曼卿方从礼堂前门安静离开。
赫连澈眼巴巴望着,眸光始终恋恋黏在她身上,直至那抹娇小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日落余晖尽头。
……
月色朦胧,微云淡抹。
指挥室前,蔵青英式呢军装的侍卫,持枪带刀,重重把守。
“您老可是稀客,这会怎么来了?”几个相熟的侍从一眼认出来者是卜官应康盛。
应康盛摸摸花白胡子,焦黄的脸庞泛出星星笑意,“少帅刚特派沉参谋长来请我,说是有要事商谈。”
闻言,众人咂舌。
这应康盛是赫连震朝的老人,精通风水易理,号称鬼眼断龙脉。
当年赫连震军饷不够,还是应康盛找到前朝老佛爷的墓。
赫连震便直接让卫戍队长领着两个营的士兵,用上百斤军用炸药直接将墓体炸开,盗取走大量稀世珍宝,这才将永军发展到现今规模。
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至如今当家的赫连澈,自幼接触西洋文化,崇尚科学,早已不信这些,也早不做盗墓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因此卜官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今不如昔。
应康盛进来时,只见赫连澈左肩正架着一把凡啊玲,剑眉舒展,眸光淡淡射向桌上米黄色的琴谱,右手轻拉琴弓,弦歌缕缕,如诉如泣。
他低眸安静退在一侧,垂耳倾听,竟是《何日君再来》的曲调。
不由想起从前四少四少夫人在世时,便经常合奏这首曲子。他偶去赫连府中做客,每次听闻,都赞叹不绝。
那当真是鸾凤和鸣,如神仙眷侣的一对。
“少帅。”
曲终,应康盛上前一步,朝男人恭敬唤道。
赫连澈没搭理他,长腿轻迈,从桌面酒红色的雪松木雕花烟盒中,抽出一根古巴雪茄。
他将雪茄轻凑耳畔,捏转两圈,倒是弹性颇佳,无半点龟裂之音。
杉木片燃起微茫的红光。
男人用它点燃雪茄,烟雾腾腾中,冷厉面容如黑云蔽月,愈渐模糊。
英挺身姿随意靠在暗花墙面,修长分明的指骨夹着那卷深棕色雪茄,薄唇微抿,默默吸着。
不消片刻,整间屋子便充溢烟草香,甜津津的。
“我看了你去年呈上的文书,说战机未到,劝我延后。可我军还是大获全胜,顺利入驻葛州,可见你学艺不精,全然弄虚作假之流,从前诓骗我祖父,现在还想来欺我。”
男人朝他轻抬下巴,黑眸上挑,满是质疑。
“回少帅话,当时为少帅卜的乃是坤卦上六爻,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六爻皆阴,阴气极盛。证明少帅会遇血光之灾,所以属下特上文书,请少帅叁思。不过又念少帅乃当世第一大吉大利之人,自有朗朗乾坤庇佑,因此便未再上书多加阻拦。”
赫连澈瞳孔微滞,他确实在葛州一役,胸口中了叁枪,不过死里逃生,还是活了过来。
他默默抽完一支雪茄,嗓音有些沙哑,“想让你为我占卜一事。”
应康盛瞥了一眼窗外浓稠黧黑的夜,“现已迫近子时,两日交接之时,天地混沌未明,并不适宜占卜。”
男人冷冷睇他,未发一言,应康盛却不由浑身打颤,冷汗湿衣。
即使他精通玄学,也不得不被眼前男人身为高位者的强势所压迫,因此只得低下头,应了个“是”。
“请问少帅要占卜何事?”
见赫连澈不回答,只好又大着胆子问了遍,“请少帅坦诚相告,占卜乞求神灵,虔诚是第一紧要的。”
男人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顿道,“我同凌家少奶奶苏曼卿,今后会不会在一起?”
“少帅,这……”
料是见惯大场面的应康盛也吓傻了。
他倒是知道苏曼卿,可整个宛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姑娘和凌校尉恩爱异常。
少帅怎么就起了这个心呢?
更遑论她还是少帅的弟妹,这不就等于乱伦!
心里虽这样想,但他还是乖乖拿出卜具,揲蓍起卦,分二挂一,落笔画爻……
很快纸面上显出一幅完整的卦象。
“如何?”赫连澈神色焦急。
应康盛踌躇片刻,“此乃易经第叁十九卦水山蹇。象曰君子以反身修德。少帅目前所遇困境,只要静心反思自身,便能找到出路,柳暗花明,一切迎刃而解。”
“反身修德?”赫连澈眉眼骤冷,“我是问你,我同曼曼到底能不能在一起,修成正果?能还是不能?”
应康盛硬着舌头,实话实说,“不能。这是天意!”
赫连澈只觉心脏骤然收缩成团,“天意”两个字像是一根带刺的利鞭,抽得他皮开肉绽,浑身彻头彻尾的疼。
天意为什么总是要和他作对!
从小无父无母,长大后又不让他和心爱之人在一起。
他赫连澈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天竟要这样玩他!
“天意……” 男人俊脸阴云密布,眸光狠厉,“那我偏要逆天而行。”
应康盛竭力劝说,“君子以厚德载物,请少帅增厚善德,以一颗明君之心容载万物。倘若非要插足他人婚姻,即便最后开花结果,结下的也只是令人悔恨的苦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帅又何必伤人害己?”
伤人害己……
那凭什么别人快快乐乐,就活该他孤苦伶仃,备受伤害。
这公平吗?
半晌,他唇角方勾出一抹弧度,凄楚而决绝。
“我只信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