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魂

  “轰隆”又一声爆裂声,一阵撼天动地的强震袭来,威势相较之前更为猛烈,地面如蛛网开裂,一时间大地颤动不停。
  远处战争还在持续,但空中流火已然竭尽,方才那一声轰震不知从何而来。
  山川摇晃,草木摧折,厉风狂涌吹卷残云飞沙。天昏地暗中,晚阴感到一股眩晕,一个不稳差点翻下巨石,还没落地,一只出乎意外的大手将她牢牢抓住。
  晚阴以头朝下的姿势倒悬着,小脸离地面仅有一寸,身后似乎有人抓住了她的青氅,才使她避免撞上地面尖锐的岩石。
  她有惊无险地吁了口气,感激涕零道:“请问,是哪位朋友帮的晚阴,可否能够现身一见?”
  晚阴期待有人能出声回应,过了许久,并无人应答。
  她还挂在半空,又想看看到底是谁出手相救,便稍稍侧转脑袋往后瞄了一眼,但身后除了一块黑石头,没有任何人在场。
  事实证明,刚才没有任何人抓住她,而是石头裂缝长出的一枝黑木枝丫勾缠住了她的衣服。
  “是祸央!魔主祸央来了!大家快逃!”
  在二里地外的战场,幽暗的尘埃如一朵黑莲绽放,有许多天兵争先抢后地逃命,他们奔走窜逃的反向正好是冲晚阴和大石头的这处!
  刹那的间隙,烈马嘶鸣声,兵戈铮铮作响声戛然而止,花苞状的黑雾扩散之处,无数撕心裂肺的嚎啕声淹没在黑暗中。
  惨怖的鬼哭狼嚎忽而断断续续,呜呜咽咽,不到片刻,皆化作了狰狞的狂风呼啸而来。
  明明该天亮的时候,却是一片阴森森的愁云惨雾。
  天地昏暝,日月无光,黑雾如一波波蚀骨销魂的汹涌暗流,几千逃兵很快被飞滚的黑雾吞噬,成了一具具狰狞的白骨架子。
  浓雾侵蚀过后的土地、草木以及兵马全都枯朽成灰,他们死了,又好像没死,被黑暗杀死,变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那些黑雾甚嚣尘上,变幻莫测,隐约可见各种亡魂复生,烟尘翻滚咆哮,宛如万千阴兵高坐鬼头马,怪诞地向四周攻城略地,扩充疆域。
  晚阴晃悠悠地挂在枯枝上,还没来得及逃生,顷刻被含纳进漫涌而来的诡雾内。
  原以为她会像那些被吞噬的兵马,化作白骨一具,晚阴呼吸凝滞片刻,双眸下意识紧紧闭上。
  就在雾气袭来的一瞬,一团胖乎乎的黑影从身后出现霍地将她包裹住,把奔涌的黑雾隔绝在外界。
  这团黑影总能在她危难之际及时出现,在旋铃阁被困时就曾帮过她,虽然有些古怪,但更像是一个不离不弃的守护神。
  她侧眸回看身后一眼,那块黑色大石头已经不见,果然整晚陪在她身边,替她挡风御寒,给她温暖的,一直都是那团如影随形的怪状黑影。
  “谢谢,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叫什么。”晚阴对黑影轻声道谢。
  黑影不会说话,只发出“呜呜”长鸣模拟风啸声,当是回应她。
  晚阴夜视能力很好,阖上眼眸后,黑暗中的视线反而更清晰了。
  她被裹进黑影时没有矫正倒挂的姿势,乍一眼看去,世界恍若颠倒重置,滚滚雾气变成天上染了墨般的流云,脚底是浩瀚无边的星宇。
  晚阴恰似躲在一颗椭圆的黑蛋里,孤立于蒙昧不明的天地之间,等着终有一日孵化成型。
  有人从黑暗中走来,暗红色的袍摆拖曳及地,他赤脚踩过一具具白骨,手上虚握的长剑淌流着鲜血,在地上划过一条醒目的直线。
  战场上的弥漫的黑雾正是从男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
  离他越近的地方,黑雾越发浓郁,晚阴看不太清男人的容貌,只大约窥见其长发垂散在肩颈,下颌线条清瘦,唇边挑着一抹带着残忍的微笑。
  他笔直地朝这边走来,剑身不知是被血染红还是本身就是红的,在黑暗中发出邪异的红光,如幽魅跳跃的艳影,危险又绝美。
  显然,这个男人身份不难猜测,除了臭名昭著的魔主祸央外,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周围的凶险万象,便是那祸央布下的魔煞鬼境,入此境者,躯体无不溶作腐骨血河,神魂绞碎成阴祟亡灵,供他驱使。
  晚阴看得心惊肉跳,浑厚的魔煞之气滔滔不竭地从他身上往外狂涌,其间混杂着万千亡魂的怨念,在愤恨不平地向世界倾吐苦水。
  她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背负的罪孽有这般深重,也从未看过一个手掌生杀大权,造下弥天罪业的人竟如此消极悲郁。
  他一边杀着人,一边还耐心地聆听每一个刀下亡魂的怨诉,并接纳所有的负面情绪,让它们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祸央凭一己之力,不断同化世上的所有物种,达到创生新魔物的目的。
  晚阴感叹,不愧是万魔之主,杀了人后还能废物利用一下,转换成自己的力量,他的确是不糟践东西,就是有点遭人恨。
  祸央正一步步朝她而来,晚阴虽潜藏在黑影内,但还是担心被狡诈奸猾的大魔头察觉。要知道祸央和她哥枯阳是宿敌,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没别的路可走。
  她竭力屏住呼吸,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好在祸央在走近她时,突然向右拐了个弯,蓦地挥起手中血剑朝斜上方狠狠掷去。
  倏忽闪过一道红色弧线,长剑正正当当地刺中一个人影,准确的说,是在虚空中隐匿身形的人。
  晚阴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陆煦在全军覆没之后躲在暗处,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靠近,伏击祸央。
  陆续闷哼一声,从半空掉落,他心脏中了一剑,形容狼狈地滚至祸央跟前。
  祸央笔直地伫立在远处,透过层层叠叠的雾幕,模糊映衬出一个笔直纤长的侧影。
  他微微低下头,垂视一目神将,淡笑道:“冥古不化啊,陆将军。你看看身后,所有天兵皆已归降,你又何必负隅顽抗?”
  陆煦扫了眼周围被魔化的亡魂,吐了一口血沫子,“归降?呸,你做梦!你有兵器,老子就没有吗?”
  他话音方落,高处亮起一点金芒,半息间,一把烈火长刀咻然贯穿魔头的肺腑,干脆利落,没给他任何反应的空当。
  饶是背后中了一刀,祸央仍然纹丝不动地站着,形如亭亭修竹,不会因利斧劈砍而屈就弯折。
  陆煦正得意声东击西的计策奏了效,哪知一转眼,火焰刀上的炎火骤然熄灭,整把刀化作一缕轻薄的黑烟融进祸央体内。
  “不可能……”他双目失神,霎时怔愕当场,嘴里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祸央掩唇哧哧笑了一阵,双肩不停地抖动,感觉看见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
  等他笑够了,才慢道:“怎么,就这么不愿意成为魔族一员?”
  没等对方作出回应,祸央又摇了摇头,将魔爪伸向陆煦的天灵盖:“这可由不得你。”
  陆煦猛地回神,拔出身上那把殷红的长剑,不带犹豫地砍下对方的手臂,为自己争取到一点和魔头拉开距离的时间,迅速跳离黑雾的包围圈。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本以为能顺利逃离魔煞鬼境,哪知那些死去的战士们做鬼都不愿放过他们的将军,头顶赫然惊现千千万万只魔爪,像惊涛巨浪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只露出一个青筋蜿蜒的脑袋。
  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依稀出现一道五彩斑斓的弧光,仔细辨别,可以发现那是一个正在架设的拱门。
  祸央扭了扭右手手腕,被截断的手臂已重新长回,耐着性子劝他:“通天大门快要开了,本座劝陆将军不要挡路为好。”
  “哈哈,哈哈哈……”陆煦自知在劫难逃,癫狂地大笑起来,身上忽地爆裂无数细纹金光,把覆压在身上的魔祟砰地震开。
  他以手醮血,画地为阵,阵内生起万束金光,猛烈的冲击力把覆压而下的魔爪震得七零八落,消散成一团血雾。
  凄厉的哀嚎顿时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掀起一阵狂风,血色雾障慢慢化开一层,露出无数张阵亡将士扭曲痛苦的脸。
  他们披头散发,满脸是血,五官狰狞,一双双发灰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陆熙,看着那位曾经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将军。
  陆熙从地上踉跄爬起,扑通跪立在亡魂面前,对众英烈哑声道:“抱歉……陆某这次没有带领大家凯旋归去……”
  万千亡魂似乎听懂了将军的话,原先尖锐刺耳的惨叫变成了啜泣,呜呜咽咽不成腔调,他们翕张着嘴巴,似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一直哭,一直哭。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自愿的,我都知道。”陆熙颓然一笑,“没有人能剥夺我们的意志……”
  祸央的注意力原本在天边那扇若隐若现的拱门上,闻言,稍稍偏了下头回望过来,就见陆熙挣扎起身。
  铠甲残破,衣衫褴褛,将军泪洒战场,张开颤抖的手臂欲横揽灰蒙蒙的长空,高喝:
  “士不可无骨气,宁死不屈也得保全一世清白声誉!我天族豪杰,堂堂正正的男儿,岂能向魔辈倒戈?这就让你们从苦海里解脱……”
  “众将听令!誓死不后退,与天庭共存亡!”
  陆熙最后那句铿锵有力,带着同仇敌忾,进退与共的坚决。
  晚阴看得真切,陆熙他不是在鼓舞士气,而是在进行某种启阵仪式……他是想献祭自己的元灵,炼魂铸阵!
  他想以身殉忠义,镇守栀叶原!
  祸央愣了下,才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然而为时已晚。
  陆熙往鲜血淋漓的心口贴了一张黄符,火光猝地爆裂,向外飞溅喷射。霎时间,将军带着他那些苦苦煎熬,不得超脱的兵士亡魂一同湮灭在熊熊烈火之中。
  冲天火焰经久不衰,大有蔓延之势,黑雾范围缩小一半,魔煞之气有所减弱。
  祸央的脸被火光照得通红,默然片晌,低声唤了句“殷绝”,一把血红的长剑悬立在上空,对着即将烧过来的大火横扫一道。
  剑风气势如虹,威力撼动尘寰,堪堪息了那股炽盛的焰海。
  火势奄奄,终归为一场烟尘。
  或许不只是一场烟尘,还有将军的凛然正气——
  熠熠灿辉环绕在陆熙焦黑的尸体上,一位高大的身影自他体内投射出来,形成一尊威武不屈的金色巨影。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金光神像在悠悠天地之间屹立不倒,挡住在完全大开的通天门前,死死守住天庭的最后一道防线。
  如此一来,陆煦的最后一仗便算是打完了。
  山河一日不固,将士一日不返。
  他日魂归故土,必定海清河晏,天下安平。
  ……
  那荡气回肠的一幕,正好印证了那句话——‘英雄生死路,却是壮游时’。
  晚阴在距离不远的地方目睹这一切,不由佩服陆煦的傲骨气节,突然就原谅了陆熙之前对她的种种非难。
  浩浩英魂,如同一尊不朽的丰碑,灿然的光华照拂大地,荡涤十里浊气,还一片朗朗乾坤。
  祸央神色不悦,伸手接过殷绝剑,腾身一跃,举剑砍向那尊碍事的亡灵残影。
  叮的一声剑鸣,祸央长剑脱手,将军残影犹如他坚韧不拔的意志,坚不可摧,镇守大关寸土不让。
  另一边,殷绝剑从高空飞来,斜斜插在离晚阴不过一寸之距,差点给她来了个蛋碎人亡。
  晚阴吓得魂飞魄散,呼吸不觉加重,心跳快了一拍。
  包裹她的那团黑影似乎留意到了她起伏跌宕的心情,立在原地摇晃了好几下,以此告诉她不用担心。
  她感觉自己又不像在鸡蛋里了,往滑稽里说是躲在一个不倒翁里,往温馨里说是躺在大地母亲的摇篮里。
  东方的晨曦浸透厚重的云翳,一轮红日展现出一点熹微的轮廓。
  祸央轻轻皱眉,用手虚遮了下,淡道:“罢了,我们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转身飞回地面,散漫地伸了个懒腰,准备捡起掉落的装备,收工走人。
  可好死不死,殷绝剑刚好就掉在晚阴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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