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萍嵋_分卷阅读_139

  “不仅如此,为了掩人耳目,怕人说他薄情寡义,还特地贿赂了官员,将我们兄妹从京城送走,还改了姓名,从林变成了木,来到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林家族人也无人出面说一句公道话。我们兄妹命不该绝,辗转到了瞻园当差,哥哥争气,得了魏国公世子爷的青眼,借着大赦的机会将我们兄妹脱了奴籍,成了平民。”
  因担心被叔父铲草除根,他们兄妹和当今鸿胪寺左少卿是血亲一事,连对世子爷都没有告知,哥哥木勤甚至对妻子冰糖一家也没提起过,只有兄妹自己知道。萍儿是真的毫无保留的对沈今竹说出了身世。
  又是原配和继室之争。沈今竹也是原配之女,听萍儿的坎坷经历,动了恻隐之心,也暗暗佩服她的坚韧,以后应该会成为自己的臂膀吧。至于萍儿是否被原大爷玷辱,她是不在乎的——在巴达维亚时,为了生存,她和恶魔科恩虚与委蛇的交易,在她面前提贞洁是不管用的。
  沈今竹扫了一眼萍儿身边的小包袱,问道:“你来我这里,哥嫂知道吗?”
  萍儿说道:“小姐若肯留下小女子,小女子便回去说服哥嫂,无论如何都会让他们点头。”
  缨络听了,柳眉微蹙,说道:“萍儿,万一你哥嫂坚决不同意呢?岂不是让小姐空等?”
  萍儿说道:“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倘若哥嫂不同意,我便——我便去凤凰台的凤游庵出家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萍儿是走投无路了,继续留在家里会使得矛盾越来越深,倘若哥嫂不同意,她若还坚持来隆恩店做差事,哥嫂找上门要她回去,将会使沈今竹为难,连带着缨络和菜籽儿都会被牵连。
  萍儿回去城南织锦二坊,和哥嫂深谈到了半夜,互相抱着哭了一场。次日,冰糖和木勤亲自将萍儿送到了隆恩店,木勤是男子,不好上去亲自向沈今竹道谢,冰糖对着旧主哭道:“表小姐高义,收留了我这个苦命的小姑子,我们夫妻感激不尽,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夫妻的地方,还请表小姐莫要客气了。”
  沈今竹刚入瞻园时,第一眼就瞧中了有着甜甜酒窝的冰糖,冰糖温柔可亲,缨络爽利能干,将凤鸣院打理的井井有条。后来她失踪,冰糖出嫁,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原本应该渐行渐远,彼此互相遗忘,却因为萍儿的关系,两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有了交集,这也是缘分。
  冰糖的父母以前帮着徐家打理过榻房的产业,沈今竹刚入行,暗想以后有机会回去找冰糖父母请教,不过听缨络说,冰糖的父母好像是因萍儿的原因丢了榻房的差事,这事就复杂了呀。
  萍儿就留在了隆恩店,和缨络一起成了沈今竹的左右手,萍儿能写会算,很是聪明,一点就通,信函文书几乎都出自她手,沈今竹初来乍到,事事都过问、亲力亲为,经常在店里忙到半夜才回去,次日天蒙蒙亮就来了,到了盛夏六月时节,一切差不多得心应手。
  在三山门做榻房这种大生意,人脉关系背景后台最重要的,好在沈今竹将人情做在了前头,汪福海是干爹、汪家麒麟兄弟是她的结义兄弟、锦衣卫同知钱坤钱大人是她未来的姐夫,临安长公主还亲自驾到隆恩店给她撑腰,长公主手里两个榻房和沈今竹互通有无,关系融洽,有钱一起赚,现在是锦衣卫百户的曹核几乎长期驻扎在三山门外、如此一来,整个金陵锦衣卫几乎都被她承包了似的,加上在祖母入葬时一脚踹飞侯宗保留下的悍女名声,诸人都说她有祖母当年的泼辣彪悍的“遗风”,暂时还没有不长眼的想要算计欺负她。
  金陵第一世家魏国公徐家就更不用说了,四夫人沈佩兰可怜侄女形影单只被逼出家门单住,时常来探望她,瞻园如今是沈今竹故友世子夫人李贤君当家,魏国公夫人早就退居二线含饴弄孙去了,吴敏李鱼夫妇和徐碧若朱希林是她的座上宾,有这些朋友或明或暗的支持着她,沈今竹更是如虎添翼,整日忙碌着,很累也很充实,夜深人静时,她在灯下翻看祖母以前写游记和笔记,她的心中涌起的不再是悲伤,而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激励着她不断的前行。
  这一天晚上,沈今竹在盘算着日子,心想瑞佐纯一运来的硫磺应该差不多快要到月港了这是她亲自做的第一笔大买卖,要亲自去漳州一趟,确保万无一失才行,便叫缨络萍儿预备收拾了行李,后日就启程。
  此时隆恩店外灯火通明,店门口临时搭着一个戏台,戏台上正唱着一出《思凡》,吸引了不少牙人和商人观看,峨嵋在后台托腮听的如痴如醉,一曲终了,扮演小尼姑色空的智百户回到了后台,峨嵋殷勤的端着一碗海碗鸡汤面送过去,“师傅,您唱的实在太好听了,您听,外头好多人往台上扔铜钱呢!”
  戏台上开始唱《牡丹亭。游园惊梦》,智百户唱的累了饿了,来不及卸妆,顶着一脸油彩就举着筷子吃面,吃了两口,将里头的两只鸡腿都挑出来夹给峨嵋,说道:“给你的夜宵。”
  峨嵋赶紧摇头说道:“师傅,您别引诱我了,再不瘦下去,我恐怕一辈子都登不上台了。”峨嵋长的珠光圆润,都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是一副胖墩墩、圆滚滚的模样,标志性的双下巴垂在脖子下面,皮肤雪白,依旧是小时候雪人儿的样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留长了,梳着双鬟髻,插着一对金点翠的凤簪。
  咳咳!智百户被面条呛了一口,说道:“徒儿啊,你也大了,不要对为师说‘引诱’这个词,小心你的名声。咦,你头上的金簪那里来的?”
  峨嵋得意的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这是今竹送给我的,怎么样?好看吧?”
  听说是沈今竹送的,智百户放心了,说道:“沈小姐送的你可以要,其他人送的你都不能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客不会无缘无故的送你东西的——你不是说要瘦下来嘛,怎么又吃起鸡腿了?”
  峨嵋抱着鸡腿啃着,含含糊糊说道:“明天再瘦,今儿的鸡腿太香了。”明日复明日,峨嵋就是这样一直保持着胖阿福的身材。
  智百户无语了,低头吃面,师徒二人吃饱喝足,峨嵋打了一盆热水给智百户卸妆,智百户听着戏台上的唱词,叹道:“峨嵋啊,咱们的戏班快撑不下去了,开张三年,一个红角都没捧起来,一出得意的戏都没有,年年都赔钱,我的俸禄全赔进去不说,连带着人家沈三爷一分钱分红都没有,也年年倒贴钱,我很过意不去。”
  峨嵋大惊,差点撞飞了铜盆,她一边用手巾细细擦掉智百户脸上的油彩,一边劝道:“师傅,您再撑一撑,如今我们戏班在三山门连唱了五日戏了,起码这个月是赚的。”
  智百户说道:“那是沈小姐心软,看着我们戏班差点穷的要讨饭了,就请了我们来隆恩店搭台唱戏。唱满十日,就要卷铺盖走人。下一场在那里唱?”
  峨嵋茫然摇头,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撑的一日是一日。唉,我们这么倒霉呢,以前当尼姑,庵堂倒了,现在该做唱戏,戏班又要散。”
  智百户打趣道:“你怎么不说你是个扫把星呢,靠山山倒,去那里那里就倒霉。”
  峨嵋不以为意,笑道:“师傅,您嫌弃我了?我不怕的,今竹说了,戏班散了,我就在隆恩店做工,每月二两银子呢。”
  智百户叹道:“你倒是挺想得开,连退路都找好了啊。”
  峨嵋说道:“要不怎么办?日子还要过,我是女子,又不能跟着师傅去当兵。七梅庵没了,我又不能重新剃了头发做姑子去。那些孤儿现在都在鸡鸣寺,一群和尚在那里,我总不能做和尚吧。”
  智百户沉默片刻,问道:“你十六岁了,就没想过嫁人嘛。”
  峨嵋哈哈大笑,“嫁给谁啊?我早就想过了,从小到大我遇到的男子,师傅对我最好,以后嫁人就嫁师傅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我还没有遇到师傅这样好男人,所以还是待字闺中吧。”
  智百户听的面红耳赤,好在他脸上油彩尚在,看不出来而已,心想这丫头还没开窍啊,像我这样的好男人可难找了。
  峨嵋没有注意师傅的异样,说道:“不过呢,戏班倒了,我还是有遗憾的,跟着您学了三年的戏,一次都没登台,好可惜啊。师傅,您让我登台唱一次吧,反正戏班要倒闭,我唱砸了也不要紧。”
  第108章 小东家暴力捉内鬼,胖张飞玉落显真身
  城外不用宵禁,所以大戏唱到半夜方停,沈今竹也刚好看完了账本,准备回家。看在峨嵋和智百户的面子上,沈今竹命掌柜给这个三流草台班子安排入住了自家的客栈,还备了夜宵,戏班上下一片欢腾——终于不用在后台打地铺睡觉了!
  沈今竹在楼上看着戏班子的人在大堂里狼吞虎咽吃肉包子的模样,暗想这戏班再这样下去,还真不如沿街要饭赚的多了,起码人家不会赔本啊。峨嵋照例跟着沈今竹回去歇息,马车上,她告诉了今竹班主智百户即将解散戏班的消息,“……师傅真是个好人,都这个份上了,还想着要给戏班的人找新差事,怕戏班解散了,他们无处可去,真的蹲在墙角要饭。”
  智百户是沈今竹和三叔的救命恩人,关键时刻要帮一把的,沈今竹说道:“你和他说,只要人品端正,手脚勤快,家世清白,愿意弃了唱戏的手艺来榻房踏踏实实做工的,我这里都可以容纳,横竖将来月港那里都要招人,知根知底的更放心些。”
  峨嵋高兴说道,“太好了,我明日就和师傅说去,他近日愁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呢,你帮了他的大忙。”
  沈今竹补充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对店里的伙计都一视同仁,有功则奖,有过则罚,不会因为智百户的关系留情面的。”
  峨嵋笑问道:“连我也一样么?”
  想起以前峨嵋的各种不靠谱,沈今竹点点头。峨嵋目光一黯,问道:“怎么罚?”
  沈今竹比她脸色更不好看,“你为什么不问怎么奖?你就确定自己一定会被罚吗?”
  峨嵋说道:“那要看是什么活了,千万不要让我写账簿打算盘,我经常算错的。这个我做不来,要不我去灶下干活吧,我做菜的手艺是不错的,不怕苦不怕累,饭菜管够就行了。”
  沈今竹那里舍得让峨嵋做灶下婢,说道:“戏班若真倒了,你以后就跟着四个女镖师一起看门护院,出行时负责贴身保护我。你在戏班子里练过的,有些功夫底子,得空跟着女镖师多学着本事。”
  峨嵋慎重的点点头,说道:“你放心,这个我敢打包票,将来若真有事,我定当舍命相救,绝对不辜负你的信任。”
  也不知为啥,这句话沈今竹是相信的,不过也正因为相信峨嵋的忠诚,今竹自己反而有些后悔——若真有那么一天,峨嵋舍命相救,她会痛苦内疚一辈子吧,还不如同意峨嵋去灶下呢。
  沈今竹的新家离隆恩店很近,就隔着一大片货栈仓库,再跨过座桥就到了,整整齐齐两进的小院,住的全是女人。前院住着看门的两个婆子、四个女镖师、两个厨娘,两个丫鬟,后院住着沈今竹、和两个心腹缨络和萍儿。院落没有花园,前院的天井有一口水井,以供做饭洗刷,后院的天井青砖铺地,搭着一个葡萄花架,一应陈设都很是简单,这种居住的环境连瞻园稍有些脸面的丫鬟都比这强些,也怪不得沈佩兰初来时连连落泪,苦劝沈今竹跟着她回瞻园。
  沈今竹却对这个小窝很满意,她平日都在隆恩店忙碌,只要晚上回来歇息,虽是陋室,但好在自由自在,有时候半夜她穿着寝衣披头撒发,躺在葡萄花架下的竹榻上,以手为枕,翘着腿想事情,也无人说教训她注意仪容什么的。
  那个陌生的家里虽然可以锦衣玉食,但在这里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总比在家里整天和父母兄弟做无谓的争吵解释强的多,反正怎么吵都不会有结果,太浪费时间和心情了,何况她还不至于沦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心中思考问题的时候,她连入口吃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这晚沈今竹和峨嵋同塌而眠,前一刻钟峨嵋还有说有笑的,后一刻头沾上枕头就秒睡了,令沈今竹很是佩服,她看着峨嵋的睡颜,眉清目秀、皮肤吹弹可破,要是瘦下个二三十来斤,还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美人呢,正思忖着,峨嵋梦中呓语翻了个身,一个海棠花玉佩从她中衣的领口中落下来,这个玉佩用一根普通的红线绳系着套在脖子上,但是沈今竹见过识广,这个玉佩无论是玉质还是雕工都是上品,她手里的各种玉佩有几十个,居然还都不如峨嵋脖子上挂着的这个贵重,沈今竹很是惊讶,暗想这是谁送给峨嵋的呢?美玉无价,这个海棠花玉佩若是遇到懂行的,千金的价格都出的起啊。
  明日一早问问她,这种贵重的东西一定要藏好了,否则会招贼惦记,迎来祸患的,沈今竹想着想着,慢慢也睡着了,快到凌晨时,被一阵子炸雷惊醒,马上就要迎来一阵狂风骤雨,沈今竹猛然想起前几日榻房一个管事的说后方货栈洪字库房有一处屋顶漏水,找她支银子修理房顶,她要萍儿发下对牌,往账上支银子了,今晚大雨,不知道洪字库屋顶修好了没有,她记的洪字库房里存放的都是各种纸张、布匹等怕水的货物,一旦被水沤湿了,店里是要赔偿给寄存货物游商们赔偿的,而纸张贵重,巨大的赔偿会使得这个月白忙活了。
  为了方便记忆,大明的客栈和货栈一般按照《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字来进行编号的,每个字头后面跟着数目,比如客栈就是天字一号房、二房号,宇字一号房、二号房等,以此类推下去。
  隆恩店的货栈一共有四百个仓库,也是按照天地玄黄等八字排列,每个字号从一排到三十。洪字库存放的一般都是怕水也怕火的货物,也是提醒人们小心防患水火,也正因为如此,管事的说要修缮屋顶,沈今竹当即就同意,并叫萍儿发了了对牌去帐上支银子。
  想到这里,沈今竹睡意全无,赶紧起身穿上衣服,叫上了缨络萍儿,带着女镖师驱车往隆恩店货栈处赶去。到了货栈,众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脚踏木屐往洪字库直奔而去,在洪字库值夜的老苍头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披衣打着呵欠开门,睡眼惺忪的叫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吵啥呢?”
  沈今竹闻到老苍头身上有一股浓重的酒味,借着昏暗的灯光,可以看见值夜的小床下方有一个空酒坛倒在地上咕噜噜的转,地上满是花生壳和鸡骨头。缨络冷冷说道:“老李头,榻房的规矩,管着仓库的伙计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准喝酒赌钱,雷声这么大、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才把您老叫醒,看来昨晚喝的很尽兴啊。”
  老李头宿醉未醒,还没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是谁,醉眼朦胧中,看见一个面目秀丽的女子说话,一双浑浊的眼睛顿时变得色迷迷的,嘴里还不干不净,“好淫妇儿,昨晚伺候爷喝酒睡觉还没够,半夜又学着莺莺抱着枕头来找爷了。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库房重地,外人不得轻易进来,须得扮作客商,我去门外亲自把你迎进来相会。你是怎么进来的?哈哈,差点忘记了,你这小淫妇儿,只要肯张开腿,让男人的那根棍子进来了,就没有你进不了的门。”
  言罢,还要动手动脚,缨络第一次遭遇调戏,气得双颊通红,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女镖师上前拦住了,一个拿着竹板子掌嘴,一个用绳子捆住手脚,沈今竹说道:“搜出钥匙,先看看库房有没有进水。”
  女镖师从老苍头腰间摸出了一大串钥匙,洪字库一共有五十个仓库,都是用砖墙分隔开来,彼此防水防火,女镖师扇了一巴掌,厉声问道:“漏雨的仓库是第几间?”
  老苍头被打的七荤八素,嘴里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沈今竹淡淡道:“拖出去淋雨,醒醒酒。”
  泼天大雨激的老苍头立刻清醒过来了,听到女镖师的逼问,他才意识到应该是谁来了,先是一愣,而后结结巴巴的说道:“洪字第十?不,是第七号仓库,请小东家放心,前天天气好,赵管事已经带着木匠和瓦匠将屋顶修好了,夏天雨水多,小的们不敢耽误时机。”
  沈今竹听得觉得不对,问道:“你想清楚了,到底是第几间?缨络,把门打开,我要亲自进去看看。”
  老苍头连忙说道:“真的是第七间!已经修好了,当时瓦匠还特地从上头泼了半缸子水呢,屋顶一滴都不漏,对付雨水没问题的。”
  沈今竹吩咐道:“堵了嘴关进地牢,连夜把赵管事叫起来,问他修的是第几间的屋顶。把洪字库所有人库房门全部打开,一间间的仔细查看。另外,把其他七个字头的库房值夜的人全部叫起来,检查自己所管的五十间库房,若有异状,马上报来与我知晓,不得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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