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山鬼诉意

  老者所想的,陈淳不希望白启常走科举路,实在并非空穴来风啊。
  陈淳自幼饱学,对于经学、古文、词章、书法,诗、画,都有相当造诣。曾尝游文征明门下。
  文征明曾笑着对他说:“吾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后为文征明弟子。中年以后,笔墨放纵,诗文书画均有明显个性,便以书画之道,自立门户,扬名天下。
  陈淳,是当时闻名的大才子。
  他却也是个人,有私心的人。
  他希望在自己作古以后,陈珑儿仍然可以掌控陈家家业,而不让家业被人盗取。
  那么,白启常便注定了不能有太高的身份,否则,陈珑儿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压制得住他?
  陈淳有私心,却也不是那昧着良心的恶人。
  他心知白启常有才学,这样做,无异于将一个年轻人的前程毁了。
  所以,才有了那么一句:要将毕生所学,尽数教授给他。
  这是让白启常继承自己的衣钵,也是补偿。
  老者明白,有些话是不可以说明白的,只是将这个念头暗自压在心底,细细的思量着自己往后该如何对待这位身份尴尬的新姑爷。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道脚步声,一名小厮来到门口,手捧着一副画轴,扬声道:“老爷,白公子请您过目此画。”
  老者转眸瞧瞧陈淳。
  陈淳勾唇笑笑,道:“拿进来。”
  “是。”小厮进门来,将画轴转交给老者,老者又呈交给陈淳。
  陈淳打开画轴,入目是一个身段婀娜的女神,欺身在一头花斑豹子所拉的车上的画卷。
  画上的女神似乎要跃然而出,逃离身后的一切。
  老者斜睨这画卷,却是不懂,问道:“老爷,小的愚钝,不明白白公子此时为何要送上这么一幅画卷来。”
  陈淳也是一怔,一边琢磨着,一边道:“这幅画,主图虽是以女神与赤豹构成,这一神一豹身后的繁花峻岭却更加夺人眼球。”
  他微微蹙眉,道:“你瞧,花繁叶茂,姹紫嫣红;怪石嶙峋,空灵苍秀。其后池塘莲荷,清碧如玉,如清风拂来,幽香四溢。以没骨设色绘花卉,兼用勾花点叶、点花勾叶笔法,没骨、有骨、色、线浑然一体,自成一格,群芳虽艳,却艳而不俗。你不觉得,这些花石,比人物更夺人眼球?”
  老者点头,道:“是。小的随侍老爷快二十年了,见过的画作也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构图的。”
  陈淳想着想着,突然灵机一动,念叨:“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老者道:“山鬼?这是屈原所作的山鬼?”
  可是,白启常为何要画山鬼?又为何要如此构建图画呢?他画的到底是花还是人?
  老者猜测道:“是否,白公子是以山鬼喻爱国之心?”
  陈淳摇摇头,不是反驳,而是不知道,不明白。他索性从山鬼诗篇的深意中跳了出来,但说图上的人物与景物。
  山鬼披戴着薜荔、女罗、石兰和?杜衡,乘着赤豹拉的辛夷车,车上插着桂枝编织的旗,身边跟着长有花纹的花猫……然而山鬼的容貌体态和情感变化又都是与人无异,她感叹青春不能永驻,期盼爱人早些到来,不来则忧伤孤独……
  山鬼是神吗?
  山鬼便是山神,又因为没有得到天帝的册封而不能称为神,只能以鬼称之。
  不能称神的神,多么寂寥啊。
  而后那些美轮美奂的景物,便是暗指陈珑儿吧?
  陈淳蹙眉一瞬,然后冷哼一声,将画递给老者道:“收起来吧。”
  老者不解其意,问道:“老爷,何故盛怒?”
  陈淳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道:“我愿将陈家家业传与他,他却不要,只要走他自己的“成神”之路,老夫便如他所愿!如他所愿!”
  你白启常说的多么可怜多么隐晦,你欺身在陈府,却不会占陈府分毫,只愿意乘着一架车去追寻自己。
  难道还是我陈家逼迫你了么!
  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又为何不明说,而是以这样一幅怪模怪样的画来表明心志?
  他,白启常,何其狡猾!
  然而,事实上陈淳气的是,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的安排,却是在为人家毫不在意的事情而准备着。
  人家弃如敝履,自己却如珠如宝。
  而这个人,还是个落魄的知府家的庶子!
  他气冲冲的往外走了两步,脚却在门口处停顿住了,霎时间冷静下来的陈淳,满脸通红。
  他惭愧的连头也抬不起来,连连摆手道:“老傅,老傅,快快将启常请进内堂来。”
  此时的老者也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一边应下,一边上前要去行事,可刚才走到陈淳身边,却也停下了脚步。
  “老爷,若是被他猜中,恐怕有失颜面啊。”
  陈淳心绪渐渐稳定下来,抬手道:“他虽如此诉说意愿,但终究防人之心不可无,珑儿学掌家的事,不能搁下。他愿净身科举,我陈家却不能够失了大家风范,这件事是我想左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既然他表明心意,那老夫便与他开诚布公,甚么颜面不颜面,我的家事,谁有权置喙?”
  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老者点点头,拱手道:“小的心窄了,是小的不对,小的这就去请白公子。”
  老者出门去,陈淳长呼长吸,将自己的心绪调整着,重新坐回了正位,闭目思索着。
  他在想,白启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竟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年。
  他坚韧,却也容易软弱,当日他初到长洲时不就曾失魂落魄了许久么?
  他敬重师长,却在必要时一分面子也不给自己留。
  说他心思狭窄,气量不够吧,他却根本不图陈家的家业。
  这个孩子,怪得很,与当日那个说什么都要拒绝被他收入门下的沈姓小儿,一样让人看不透,一样怪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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