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 第17节

  转念一咂摸,又道:“你爸也未必就气开店的事。”
  顾岐安搁笔,红宣纸上赫然《菜根谭》名句:
  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他侧眸去看爷爷,表示此话怎讲。
  “两件事。”老爷子比两根手指。
  其一自不必说,老大今年还是不归家。老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他生母忧不忧不知道,反正顾父面上装着云淡风轻,心里一到年节边上就捱苦呢。
  其二就是焦他们小两口的心思了。过过年小梁昭也30了呀,这个……
  顾岐安闻言到此,忙比手势劝他打住,“您套路也太老掉牙了,借别人的口来催生。还是您自个也晓得,催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体。”
  “呸!”老爷子当场露馅,也好没脸子,老小孩地跺跺脚就要走了。
  当然,顾岐安说是这么说,心上自然也门清他们爷俩都盼着有后。催生的话换顾父在场也说得出来,只是会更难听拧巴些。
  从前顾家老二就同外人玩笑,他们家博古架上并不缺古董,因为家里有两个现成的。
  这两个“老古董”一生致力于发扬糟粕文化,在故纸堆里开倒车。他们认为女人最根本的意义就是嫁人、生子,从一个家庭过渡到另一个。如有独立事业且不婚丁克,那实属意外,或者就是这个时代荼毒的后果。
  女人在他们眼里,说难听些和附件无异。
  故而从小,顾岐安就站在不同的角度体恤着丁教授的不易。
  难堪她的难堪,辛苦她的辛苦。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无可原谅,兴许大哥也是这么想的。
  墨洇纸而干的时候,顾岐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轻缓地像是试探。回头间就见梁昭在门外,被他逮到了,即刻面上些微丧气之意。
  某人问她,“虾剥好了?”
  梁昭郁郁不言声。好气,她本来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复回去的,也自认“轻功”足够强了,怎么还是被他识破了呢。
  于是就不理他的话,自顾自进屋到书架前乱逛。
  顾岐安于光这边看她,耍小脾气又不自知的样子,别扭,但有趣极了。
  而梁昭此刻正在看架子上的相框。合影单照都有,单照多是他和顾丁遥的,从襁褓到学士服、婴孩到成年。不多时,梁昭指着其中一张穿老虎连体衣,咧嘴大笑,瞧着不过三四岁的小孩问顾岐安,“这是你嘛?”
  他要回答就必然得先站过来,人挨到梁昭身边,故意卖悬念,“你猜猜。”
  她当真开始猜,“乍一看很像你,因为眼型差不多,也有虎牙。但是细细一瞧又不对,毕竟五官随年龄增长是会变的,而且有个地方始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岐安说话的时候,嗓音就一震一震地,在她头顶。
  梁昭回过身来指他颊侧,“你笑起来这里有酒窝。他/她没有。”
  话音甫落,眼前的五官就倾压下来,有人一手扳起她下颌,一手揉着她耳垂,吻下来。转场毫不带伏笔,梁昭一时懵住了,手抵在他胸口往外推。怎奈力气悬殊,他起先只是唇唇摩挲,后来干脆舌尖攻入,蛮力勾勒里,也不忘用牙尖啃啮她唇珠。
  梁昭的耳垂在他双指间,越发红、烫。不怪有人说,耳垂是女人的第二性征器。
  良久,他退开,低低熬人的声线揭晓结果,
  “我当你一半一半对吧。那其实就是我。”
  梁昭一闪神,为这场滑铁卢暗自懊恼。
  也就错过了身前人如何眼里有火,火又如何好久才熄。
  一刻钟后,厨房那头喊开饭。梁昭整理仪容从书案前绕过,看到某人在宣纸上写的话:
  二更更,三暝暝,四数钱,五烧香,六拜年。
  她上网一查才知什么意思,尤其那个“三暝暝”,妥妥暗示的虎狼之词:
  30岁的男性每晚都可以过性.生活。
  第17章 -17-  苋菜水
  堂兄一家用过饭要回去, 所以午宴很丰盛。
  四凉八热。八宝鸭、油爆虾、响油鳝糊,丁教授难得下厨做了道功夫菜,清炒苋菜。
  可苋菜是反季大棚种植的, 口味一般,她笑说这下不能怪自己厨艺差了, 是菜本身不好。接着又说起上海有句俚语:
  口里说出血,还当是苋菜水。
  高知分子总是擅长把天聊死。眼见着席上冷场,还是他们家那个秋姆妈接道:“大概就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个意思。”
  说罢揪着围裙正欲走,老爷子唤住她, “坐下吃罢, 你也忙大半天了。”
  秋妈原是丁教授雇来的, 在顾家干了快三十年。老奶奶去得早, 同年老爷子遭不住刺激又跌了一跤,这才请个人料理家务并顾料他。
  秋妈是个苦出身,无儿无女丈夫还短命,来了顾家,也算是投奔,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家子几乎不拿她当外人。有时候, 她甚至比丁教授还熟络两个儿女, 尤其是顾岐安。说这小子就是个活祖宗,上中学时嫌她做的早餐不对口,还不明说呢,油腔滑调地关心她早起太辛苦,以后就别做了,他到校门口买着吃。
  结果没几日吧,又想回家吃, 嫌外边的油不干净。
  秋妈说你这回倒是愿意我早起了。
  顾小二:那倒不是,是您的手艺有魔力。
  秋妈:混小子!嘴抹了凡士林。
  顾小二:您就说我这话听了高不高兴吧!
  就这么个勤苦为善的老姆妈,却不得顾父待见。原因很简单,怕引狼入室。
  一来当今这社会,保姆继承遗产的新闻层出不穷,有例可援;二来秋妈伺候老爷子多年,二人如今的关系确实微妙,一个寡妇一个鳏夫,不是中间差了二十岁没准就在一起了。
  老爷子也是打心底体己秋妈呢,人前人后都护着她,有一次还说,我哪天就算是死了谁也不许辞掉她!谁辞我做鬼找谁!
  顾父说不气是不可能的。在他眼里,你越是这般袒护,越坐实了这个乡野女子不简单,是狐媚子!
  掉过头又归罪于丁教授,是你呀,当初非请这么个货色,现在好了吧!
  年前,夫妻俩就为此事争执了几番。吵狠了,丁教授也不同他一般见识,知道他向来是爱也匆匆、恨也匆匆。且今年秋妈晓得气氛不对,一开始是申请回乡过年的,丁教授和老爷子硬劝她留下了,
  “你回乡过什么年?和谁过?别说糊涂话了,有我们保你还怕什么!”
  眼前秋妈就没敢上桌,往年都是能上的。
  爷爷鼻孔出气,故意大嗓门说给儿子听,“不得了,我说话都不管使了!这桌上但凡少一副碗筷,今天这饭就别想开!”
  众人俱是沉默。丁教授头一个下席来拉秋妈,帮她脱掉围裙,梁昭见状也推推堂嫂,“我们往那边坐些,让个空位给秋妈。”
  原本歪头和幺妹说话的顾岐安闻言睇她一眼,秋妈忙说不行呀,“我随便坐就行,怎么能让你们小两口分开呢!伤阴骘伤阴骘,我才不当电灯泡。”
  顾丁遥:“呀!您还晓得电灯泡呢?”
  某人袖口散解着,肘撑桌夹烟看小妹,“你凭什么认为活了六十多年的人懂得比你少?”说着,要秋妈自己作证,她可是连扫脸付款都会的。
  一伙人就这么笑开了。
  只有顾父肃一张脸,食无味,酒也没吃几口,就推碗要盛饭了。秋妈忙从老爷子边上起身,岂料顾父又收回碗,反而使唤起丁教授,“你给我盛。”
  他是坐在老爷子下首的,右边堵着一双儿女,进出也确实不便。发完令没多久,就听顾岐安叫老幺往他那边坐些。
  顾丁遥疑惑,“干嘛?”
  “空个走道出来,让你爹好自己盛饭。”
  给顾父怄得,眼刀横一眼老二,后者偏没事人地不理睬。不理就不理吧,还当他是空气地捏起响指逗闹闹。
  叔侄俩隔一定的距离,闹闹坐在母亲腿上,一双圆眼盯着小叔手指,笑得咯咯地。顾某人也是没大没小散漫轻佻,
  顾父当即责难,“孩子还这么小,逗坏了!”
  话完不见效,又阴阳怪气起来,“那么喜欢逗,倒是自己争气生一个!”
  这世上有人推己及人,就有人只会以己及人。顾父显然是后者,当年两小只未婚有孕不乐意的是他,现如今孩子没了,急急要生的又是他。
  怎么着都不满意。或者不妨说,当年老二起了忤逆的头,后来再做任何事都很难取悦他了。你走了他眼里的弯路,之后只会一路不正、渐行渐远。
  老父亲并不喜欢这个新媳,更确切地说是瞧不上。且不说她年纪轻轻就有婚史,头婚究竟怎么离的还打个问号呢,在他眼里这就和二手货无异了。也别同他说什么与时俱进,试问这世上哪一对父母,为子女谋婚配会头一个考虑二婚对象?
  不存在呀。除非自家儿女不如人,行话叫贱卖抄底,可偏偏他们家老二盘亮条正,样样没得挑,搁哪家不是香饽饽?
  吃亏是福,但在儿女姻缘上吃亏的父母还能说是福,那妥妥的二百五。
  这是一说。此外,顾父就尤为地膈应梁昭大着肚子逼婚一举,不管事实如何,在他眼里就这么个性质。
  他到底熟悉被女人挟持的感觉。那会让他梦回当年,原配怀着老大来以死相逼。失去尊严何其难堪?他更不敢想,不敢想外边那些人是怎么评判这对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很多男人都喜欢把威严威望建立在驭妻驭子上。顾父也不例外,当然他失败了,一败涂地,三个教育试验品统统有残次。
  不过他相信自己再怎么败,比下还有余。当年住大院的时候,他看见老谭当妻奴就各种不屑呢,没出息、软骨头,果不其然培养出的姑娘也不咋地。
  甚至于,那场看似天意的车祸,老顾都怀疑是老谭作祟的!
  这个臭不要脸的臭棋篓子,怕姑娘嫁不出去,就套路我们家。贱不贱啊?
  现在木已成舟,多想也无益。顾父只能寄希望于儿媳的肚子上,人是一步步妥协的。
  只可惜眼下,儿子不配合老子的妥协,“光说不练假把式。您要不先带个头?”
  这话好不成文。丁教授都红了脸,怪罪老二不像话,“吃你的罢!不然也给你盛一碗饭堵堵嘴。”
  “能堵住的话早堵住了。”
  顾父又气又恼,恨不得摔了碗筷煞性子。
  眼见着两厢不对付,堂兄嫂速速圆场,“不急呀,这孩子也不是想生就能生的,”这话说给顾父,接着又教育老二,“岐安也多多体谅下父母。生儿育女的不容易,只有亲身体会了才懂。”
  是的。但其实,每个人每种身份都各有各的不容易。
  为人子女的也不定比父母轻松。一个人从小平安活到大,没长歪、没遭难,这本身就是件奇迹。
  顾父最后推脱没胃口,让诸位慢用,就回房歇息了。
  一场无端又败兴的家务官司,梁昭全程不曾置喙。她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无论回娘家还是与公婆相处,都闭麦向前沉默是金。
  你们说的都对,哪怕1+1=6,开心就好。
  *
  婚后偶尔的话家常里,梁昭听顾岐安说过,当年老大为何而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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