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 第112节

  胡子岩冷着脸道:“何必多说呢,没什么稀奇的,我平时也常常去荫廷侯府应酬,对他们内宅的路也是很熟悉的,总之我趁人不备抽了空子潜入侯府,后面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还有荫廷侯嫡子的事情,也是一样,我假扮成抬棺之人,迷晕了那些嬷嬷,趁人不注意把小孩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棺材……就是这样了。”
  无奇身旁的林森听到这里,心里模模糊糊也觉着哪里有些不妥,忍不住小声地对无奇说道:“不对吧?我记得老夫人被害那天,他分明是在会宾楼请客……”
  无奇向着他轻轻一摇头。
  而杨知府听他说的快而顺理成章,又听他主动把小孩子的事情也交代了,于是便顺势自发地把前面老太太被害一节模糊掠过了。
  最后,知府大人道:“你也太过狠毒了,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胡子岩淡淡地说道:“大人你若是像我一样,小时候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在青楼里给人用针扎,鞭子抽,火烫,花样百出的折磨,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痛苦哀嚎死在跟前,你就会知道,我这么做已经是很仁慈的了。”
  杨知府咽了口唾沫,低了低头。
  林森见无奇不叫他提侯府的事情,便握着拳问道:“那苗大人呢?”
  在提到苗可镌的时候,胡子岩冷漠的脸上才多了几分松动:“当年我娘死后,我逃出了青楼,一路乞讨到了京城,那天冻饿的受不了,又给地痞欺负,是苗大人经过把我救了,他问我从哪里来叫什么,我一一告诉了他。那天他来到秋浦,我远远地看见,生恐他认出我来,我、我……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更想给母亲报仇,所以……”
  苗可镌跟韦炜才到的时候,胡子岩跟几个知府衙门的公差出门,那时候苗可镌便觉着他有几分眼熟,便驻足回头。
  韦炜问他怎么样,他因怕自己眼花,就没有说出来。
  此刻林森目眦俱裂,恨不得上去痛打胡子岩一顿:“所以你就杀了苗大人?你……他明明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恩将仇报!”
  胡子岩含泪笑道:“是啊,我是畜生。我只是想,要是他在我杀管家之前来,也许,也许我还可以收手,但那时候我已经停不住了,我想杀了他们,谁也不能挡着我。”
  所谓的“鬼迷心窍”便是如此了,胡子岩那时候已经给复仇的血蒙蔽了双眼,竟不惜向着自己昔日的救命恩人举起了刀。
  那天在傩神庙前,借着大家都观看傩戏的时候,他夹杂在人群中,当他悄悄地将要逼近苗可镌的时候,苗可镌却也看见了他。
  那瞬间,苗可镌应该是惊喜的,大概是觉着昔日的那可怜的孩子终于出息了吗?那时候苗大人分毫都没有怀疑这个“孩子”的真正来意。
  在胡子岩挥刀的时候,苗可镌甚至正打算伸出手来将他的肩膀握住,亲切地跟他叙一叙旧……
  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一丝笑容终究也凝固在他的脸上,只是他的眼睛,至死也不能闭。
  胡子岩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泪无法断绝。
  他后悔,在刀刺出而看见苗可镌满脸的欣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但是已经太迟太迟了。
  后悔,也终究无济于事!
  最后的最后,胡子岩问无奇:“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我的破绽在哪里。”
  本来苗可镌去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了,他以为。
  无奇沉默了会儿:“我怀疑你,恰恰是因为苗大人。”
  “苗……”胡子岩干涸的唇抖了抖:“为什么?”
  无奇说道:“还记得那天在府衙门口你跟我们见面,你提起了苗大人吗?”
  胡子岩想了想:“那又怎么样?”
  “引起我注意的是,你称呼苗大人的方式,你叫他……”
  “苗寺正……?”胡子岩的眼睛逐渐睁大,却仍是有点不太理解:“这又如何。”
  无奇说道:“在我们这些人,多半只称呼苗可镌为苗大人,或者他在清吏司的官职,以苗主事称呼。但你却叫他苗寺正。”
  说到这里,无奇身侧的蔡采石道:“我当时也听见了,可毕竟苗大人没进清吏司之前是在大理寺的,叫他苗寺正也不算什么……所以没有在意。”
  无奇说道:“本来是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跟苗大人不怎么认识的人而言,这样称呼就有些怪了。所以我叫小林子回了京城。”
  林森回到京城,查的却是苗可镌的履历。
  苗可镌在大理寺的时候,的确是做过司正的,只不过那已经是在八年前了。
  从大理寺调任清吏司的时候,他已经升为大理寺的寺丞。
  而不是寺正。
  因为苗可镌进清吏司不久,所以倘若是昔日认识苗可镌的人,偶尔也会以“苗寺丞”来称呼,这倒是司空见惯的。
  但不论如何,是绝对不会用一个八年前的旧官职来称呼的。
  之所以会让胡子岩以“苗寺正”来称呼苗可镌,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那就是在胡子岩认识苗可镌的时候,苗可镌还是大理寺的“寺正”,所以他的称呼才没有改过来。
  林森还向昔日的苗可镌的同僚打听“胡子岩”,但没有任何人记得此人。
  又询问苗可镌是否认识秋浦地方的人,依旧很少人知情,最终在林森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有个年纪颇大的文吏说起,曾经在苗可镌还担任寺正的时候,似乎照顾过一个出身秋浦的孩子,但因为过去太久,并不清楚那孩子叫什么。
  直到现在,总算是对上了。
  “当初他救了我,我甚是感激,只记得别人叫他‘苗寺正’,所以我也深记住了,”胡子岩因为牢记“苗寺正”,故而也从没有想过改口,如今听了无奇的解释,他呆怔了半晌,才轻轻笑道:“果然还是苗寺正让我露出了破绽,真是、真是报应。”
  他明明是一败涂地,但却笑的十分快意,只是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来:“可要真的天地间都有这种报应,为什么荫廷侯跟那个恶毒的女人没有呢?要是他们一早就给天打雷劈了,我又何必这样费尽苦心?不过,我倒也不想他们被天罚,我想亲自杀了他们!我唯一对不住的,只有苗大人。只有他,只有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匍匐在地,无声哽咽。
  杨知府命胡子岩将口供签字按押,将他关入牢房。
  从知府衙门大堂出来,林森仍觉着心头有一股闷气:“知道了真相,我却更气了,苗大人死的真是冤枉!当初不如不救他……就没这飞来之祸了!”
  蔡采石说道:“胡子岩一心复仇,若说他之前还是按捺着,那在杀了管家之后,他就没有退路了,神智只怕也有些疯狂了。唉……当初若是苗大人没有来,该多好啊。”
  两人都说“当初”,但要是真的时光重来,只怕苗可镌依旧会救胡子岩,而他也依旧会来秋浦,因为他就那样耿直而勇毅的性子啊。
  三人沉默了片刻,林森又想起一件事,便问无奇道:“刚才说起侯府老夫人之死,你怎么拦着我?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无奇道:“我觉着,老太太的死跟二姑娘的伤,不是胡子岩做的。”
  蔡采石跟林森都惊了:“什么?”
  林森又忙问:“若不是他,那又是谁?等等……若不是他他怎么肯认?”
  无奇叹了口气:“对了,咱们该往侯府走一趟,荫廷侯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吧,还有那位芳二姑娘,我们也该看看她。”
  第75章 三更
  荫廷侯府的芳二姑娘已经醒了, 就是不能开口说话。
  不知是不是黄夫人对于蔡采石格外待见的缘故,他们才开口提出要见一见姑娘,黄夫人便同意了。
  要知道这可是侯府里的女孩儿, 就算出了人命案子, 也是不必上公堂的。
  纵然在府内,也不便跟这么多“男人”照面。
  谨慎起见, 只有蔡采石陪着无奇, 两个人到了姑娘的闺房。
  因为伤的很严重,虽然过了数日,芳姑娘依旧是躺着不能起的样子。
  领着蔡采石来的是黄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她低低地跟伺候二姑娘的小丫头说了几句话,那小丫头便退到了门口。
  芳姑娘定睛看着来的两个人, 眼神是极平静的, 并没有见外男的羞怯躲闪。
  无奇在床边落座,蔡采石就在她的身后, 为避免让姑娘不安, 他刻意转开目光打量着卧房。横竖一切都有无奇。
  “姑娘好些了吗?”无奇先问。
  芳姑娘双眼一闭一睁,等于是回答了她。
  无奇微微一笑:“姑娘受苦了,想必你也听说了侯府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侯爷虽然受了惊恐, 幸而没有性命之忧,而真凶也已经缉拿归案了。”
  芳二姑娘的双眼微睁。
  无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袍摆, 仿佛不经意般地说道:“姑娘可认得知府衙门的文吏胡公子?听说他时常往侯府这边走动的。”
  芳姑娘没言语,搁在榻上的手却慢慢地握紧了床褥。
  无奇道:“真凶就是他,杀死管家,以及杀死老太太,重伤了二姑娘的罪行, 他也都认了。”
  芳姑娘的眼睛已睁大到极致,她的嘴唇在哆嗦,好像要说话,但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从眼角先流了出来。
  无奇看着那一点泪光:“胡子岩其实也是个可怜之人,他原来是荫廷侯曾经的外室之子,因为马三娘惨死,所以想要向侯府报复。”
  芳二姑娘听到这里,似乎已经无法按捺,她的眉头紧皱,泪如泉涌,却嘶哑着声音道:“不、不……”
  无奇扶住她的肩:“姑娘不要妄动,别弄坏了伤口。”
  芳二姑娘想要摇头,流着泪道:“不、不是他。”
  她流着泪,说的话却嘶哑不清,看样子就算伤好后,这声音也难以恢复了。
  无奇看着她的反应,微微叹了口气:“你是想告诉我,杀死老夫人的不是他对吗?”
  芳姑娘蓦地停止了挣扎,她满含泪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无奇:“你……”
  似乎是想问她为什么知道。
  无奇说道:“案发的时候,胡子岩在会宾楼请客,他没有分/身之术,但他却偏偏认下了罪名,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保护什么人。”
  说到最后这句,她定定地看着芳姑娘,胡子岩要护的是谁,显而易见。
  芳姑娘已经情难自禁地抽噎起来,泪流不止,浑身也跟着轻轻地发抖。
  说到这里,无奇心里已经有数了:“姑娘,你的伤要静养,今日我来的冒昧了。告辞。”
  她起身要走,袖子却给死死拉住。
  无奇低头看向芳二姑娘的手,又看向她脸上。
  方姑娘流着泪,举手向着自己内侧的褥子底下、像是想拿什么。
  无奇见她行动不便,便道:“姑娘莫动。”她自己俯身探手,试了试,果然竟掏出了一张叠着的信纸。
  芳姑娘看着那信纸,又看看无奇:“带、带……”
  “你是想让我带走?”
  芳姑娘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
  “好,多谢姑娘,”无奇轻轻地吁了口气:“你且保重。”
  她迈步往外走去。
  身后蔡采石看了眼床上的女孩子,却见芳姑娘咬着唇闭着双眼,泪已经把松散的鬓发都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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