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_分卷阅读_7

  姬玉反驳道吴赵大军虽然是来势汹汹,可也是同床异梦,若可使两国联盟破裂,取胜易如反掌。
  我见他三言两语陈情利弊,轻描淡写地蛊惑人心,那些计策和形势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层蜜,酿成诱人的蜜饯。樊君的情绪变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里,每次皱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应对。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着樊君被他一步步说动。
  游说者,攻心为上。
  他那些精巧的语句从我的脑海中飘过,并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细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鼻梁,嘴唇,下颌线,听着他说话时时而上扬时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无比陌生又似曾相识的细节。
  或许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变得艰涩迟缓。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脑海中纠缠,我如同在一条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穷途末路。
  接近两个时辰的对辩之后姬玉大获全胜,樊君答应出兵又给了大笔赏赐,他微笑着应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礼告退。
  樊君求仙问道这么些年里,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药仙术上花了不知多少银子,直到丞相举荐“仙人”给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敛。
  丞相虽然说是独断了些,却也是尽心尽力。他与候府虽有不睦,但在出兵这件事上却不是针对项少涯。今年樊国水患严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国就像是押上国运的豪赌。他不愿赌罢了。
  我们随姬玉一起出门时苏琤已经等在门口,她同姬玉说了几句话,眼里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怜的姑娘,我这么想着。
  回到侯府的时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从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谈话后我们少有谋面,此番我们在花园的回廊上打了个照面。他愣了愣之后便笑起来,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干净阳光的少年模样。
  我于是也点头应下。
  我们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后,他突然看向我:“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他的语调很轻松。我也转眼看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他确实从一开始就表现得人畜无害,项侯爷怀疑内鬼是常驻府上的人,也为他脱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么怀疑也不到他头上。
  我想了想,答道:“从一开始,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尘宴席?”
  “是的。”
  “为何?”
  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动与我攀谈且对我很好奇,我便觉得你不普通。”
  在寻常人眼里,我是再平凡庸常不过的女子,见了我许多面都不记得我长相的不少,和我说了很多次话也不记得我是谁的更多,没有谁会主动放心思在我身上。
  在我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里,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类。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头,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继而问:“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点点头:“你说。”
  我在花园之中站定面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喜欢项侯爷?”
  他有些吃惊,脸色先是白了,又渐渐有些泛红。在一片火烧红的枫叶背景里十分青涩好看。
  我欣赏着他的脸色变化,原先觉得他善于伪装心思深沉,但却忘记了他也是仅仅十七岁的少年。原来爱意是这样藏不住的东西,即便是对于一个细作。
  想来项少涯也是因为知道梓宸是爱慕他的,所以未曾有过怀疑。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见他面有犹豫,于是说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轻轻一笑:“阿止姑娘,我六岁入府,十岁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开始的时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着我,眼里有些悲戚又有些无奈。
  “我在他身边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为人如何,这么优秀的人属意于我,对我好,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
  我沉默了。
  项少涯为人疏朗豪迈,又相貌堂堂,其刚正不阿在我见过的贵族里面确实少有。这样的人愿意为梓宸破例,为梓宸辜负爱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动。
  我问道:“即便你与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细作?”
  “是的。”他的回答很笃定。
  “无论我是什么,我应该都会很喜欢他。”
  我看着他,看着秋日里明朗又悲伤的一双眼睛,我觉得我在那条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终于撞上了墙壁头破血流,痛但是清醒。
  我得去求一个千真万确。
  梓宸
  第二天早上我去帮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复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夏菀轻笑着说:“幸好公子瘦些,不然这一层一层的衣服要撑成什么样子。”
  我想起来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肿的身材,不禁莞尔。夏菀说道:“终于见你笑了,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昨夜没有休息好。”
  “子蔻磨牙了?”
  “……倒也没有。”
  最近正是阳光好的时节,我提议把衣服晾晒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开了各个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晒的衣服。
  包括那个放姬玉儿时服装的小箱子。
  我看着那箱子里的衣服,问夏菀道:“这里怎么有一块污渍?”
  夏菀凑过来,看着那块布料上褐色的斑点,想了一会儿道:“怕是泥渍吧,洗也洗不干净了。公子小时候最喜欢穿这件的,我就收着了。”
  这件被污渍染了的衣服是件鹅黄色长袖袍的上衣,没有什么特别的绣纹,看身量大概是十岁孩子的衣服。旁边还放着对应的腰带。
  我拿起腰带,上面绣着周的文字,我问夏菀:“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这是周的文字。绣的是公子的小名。”
  我拿着腰带的手微微收紧,听到夏菀的声音从我耳边飘过。
  “……绣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阿夭。
  公子的小名,阿夭。
  姬玉,阿夭。
  果然我没有看错这件衣服。
  从前天看到聆裳从箱子里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竟然把关于他的所有物品记得清清楚楚,隔着十四年的时间一眼就认了出来。唯有他,我没有认出来。
  我是来求证的,也求到了我的证。
  图穷匕现,无路可退。
  我把那腰带放回箱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依旧平淡冷静。
  “这件衣服还晒么?”
  “晒晒吧,这污渍也不知怎么弄上去的,还好不显眼。”
  我知道啊,那三日里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溅了污渍。
  我拿出来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悠长的叹息。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给了我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满了樊君赐的珍宝,说是此番我功劳甚大赏赐我的。除此之外他还给了我一块玉佩,雕刻成镂空的月牙形,以银丝点缀,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你不是很喜欢天青色么,我初初看到这块玉就觉得很适合你,便交给樊国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刚拿回来。”他在一片晨曦中看着我笑,也没有要邀功的意思,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端详着玉佩,想起子蔻对我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不爱公子呢?
  那确然是我喜欢的颜色,我喜欢的款式,我喜欢的质地,是极适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这件礼物是用心的,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动,甚至于受宠若惊。想来苏琤也是如此,以为姬玉待她与众不同。
  只可惜他对所有人都是这般,或是策略或是习惯,只能说明谁在他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
  我收下玉佩,行礼道谢。
  姬玉说道:“你把东西放一放,便去西侧厢房吧。”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说道:“这局终于到了结尾,你也参与了一半,不来看看么?”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厢房,此时梓宸和项少涯已经站在房中。项少涯气得双眼发红,而梓宸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待我们走进来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满满的都是愤恨。姬玉倒是像没看见他似的,和项少涯寒暄几句便坐下了。
  梓宸对于姬玉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自然到了摊牌的时候。
  姬玉手上似乎有个神秘的情报网,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调查过梓宸,很快便查出来梓宸的父母亲人曾经在丞相手上,但在两年前已经悉数去世,自此之后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们笔迹的代笔先生。
  丞相骗了他。
  但是姬玉并没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笔先生写了两封信,伪装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触的样子,继续以此利用他。
  姬玉答应了梓宸不会告诉项少涯他的身份,项少涯一开始也确实不知情,在那“仙人”倒台之后,姬玉就将梓宸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彼时去往军营的项少涯,并且嘱咐他不要声张。
  那时梓宸留在侯府并没有跟随项少涯,自然无从知晓。今日项少涯回府便是结算一切。可叹的是,这段时间梓宸合作时姬玉留下的证据,正好能证明他细作的身份。
  从头到尾梓宸被骗得彻底,利用得干干净净。我和姬玉并不是毫无破绽,只可惜他实在是太想摆脱丞相,太想永远陪在项少涯身边了,以至于忽略了那些破绽。
  我看着梓宸,他面上有着红色指印,该是被项少涯打的,眼里全是慌乱也有倔强,握着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你真的是细作?”项少涯已经气得发抖了。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说道:“是。”
  项少涯气急反笑,他指着梓宸说:“好啊,好你个梓宸,你骗了我十一年。当年你于乱军之中救我,也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
  “不!那时候我是真心的,侯爷,我……”梓宸抬起头来,眼里慌乱得不成样子泛起红色来,可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似的,只是重复着:“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真心的?一边对我真心,一边把我这里的消息透露给丞相?”项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价!”
  梓宸膝行几步到项少涯身边,他拉住项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话说得流畅:“侯爷,我以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这次帮姬玉公子也是为了摆脱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将军你一起的。”
  项少涯沉默了,或许是被梓宸话里的什么所触动,他侧身对着我们,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说:“将军请我来帮忙指证,如今他已全数招认,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他要的条件确实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让您知晓,至于他心中所想,该由您来判断。”
  项少涯默了默,回身低头看着梓宸的眼睛:“你刚刚说和我一起,一起什么?”
  梓宸仰着脖子看着他,束起的高马尾一直垂到地上,动荡不安的眼睛里满是希翼和困惑。他看着项少涯把手从他的手里抽走,茫然无措地看着项少涯,眼神几乎是在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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