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染金戈_第145章
衙差接过公文,狄冬青也凑上前去看。见纸上写着:“西岭镇良民赵吉,因公事殉命,发恤银六十两”,落款的朱印上写着“定国军岳阳卫”六个篆字,旁边还签了一个工工整整的沈姓。
狄冬青看过公文,饶是耿直如他,也明白了个中意思。所谓因公事殉命,只是一个含糊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借银票息事宁人。
在官家眼中,一条普通百姓的人命,也就值这六十两银子。
而三个人知道赵吉先夺刀动手,已不占理,倘若不接受调解,执意上告,到头来也要追究他们的责任。
所以他们拿了银票,就回来给死去的大哥办白事了。
衙差过目后,把公文重新叠起来,双手递还给钱一江。后者见他态度谦卑,气也消了些,问道:“大人,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衙差摇摇头:“我都明白了,”隔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话虽如此,只要他将锦袍披在身上,金刀挂在腰上,这番解释便有越描越黑的嫌疑。
钱一江也不再与他争论,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那就劳您大驾,快些走吧。”
衙差没走,仍站在原处,追问道:“你们说的闹鬼,是、是怎么回事?”
钱一江一怔,没想到这人还有胆量问闹鬼的事,便反问道:“你不是怕鬼吗?”
衙差道:“怕归怕,还是要搞清楚。”
钱一江的脸上再一次露出迟疑的神色,和另外两个同伴交换了目光,最终开口答道:“就是夜深时分,有个影子整夜在廊上徘徊,脚步轻不可闻,你只要一追过去,就飘得远远的,但你若停下来,静静地等着,还能听见他喘气的声音,又沉又闷,根本就……就不像是活人……”
孙胜伸长脖子道:“就算是死人,那也是赵大哥,他一定还惦记着家里,所以回来看看咱们……”
钱一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道:“总之,我们已经打算封了这院子,远走高飞了,若是大哥的冤魂还有余念,这院子就一直给他留着。”
听了他的话,另外两人一齐点了点头。
衙差却道:“先别封,我帮你们驱鬼行么?”
三人一齐道:“你?驱鬼?”
别说是这院子的三个主人,就连两个不速之客也惊诧不已。
狄冬青当然不会忘记方才这人被鬼吓得魂不守舍的模样,于是提醒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误会了。”
“没误会,”衙差重重地点了点头,“今晚我想留、留在这院子里,帮他们驱鬼。”
孙胜瞪大眼睛望着对面的奇人,一时间竟连暴躁的脾气都试不出来,隔了一会儿才道:“好啊,算你有种,今夜我们已经订下客栈了,这院子就留给你吧。”
黄昏已近,三个人依次在赵吉的灵台前叩首,抹干脸上的眼泪后,便离开了自家宅院。
他们早有搬走的打算,已将院子里的摆设清理得七七八八,留下几间空荡的屋舍。冷风在墙边积聚,卷起几片干枯的残叶,在空中打转,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赵吉的白事操办得十分隆重,就连灵堂也布置得气派繁缛,入口与正门相接,两侧摆了两排长明灯烛,挽联和挽幛悬挂在四周的墙壁上,雪白的布料随着冷风一起飘荡。
钱孙李离开后,偌大的院子变得空荡了许多,衙差站在灵堂前方,两眼盯着挽幛,一声不吭。
狄冬青怕他再受惊吓,于是上前搭话道:“小兄弟,你还好么?”
衙差打了个激灵,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发现两个“不速之客”居然还在留院子里,大为惊诧:“你们……不走吗?”
狄冬青向师父投了一个眼色,瞧见师父对他颔首作肯,便放心下来,转向衙差,微笑道:“你也算是我的病人,若是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第115章 千山独行(四)
衙差听了狄冬青的话,先是一怔,脸颊很快涨成红色:“我、我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狄冬青已将他视作自己的病人,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而后摆出给人诊病时的架势,笑盈盈道:“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啊?”
衙差的语气仍带着局促:“在下姓木,名川。”
狄冬青点头应过,也报上了自己和师父的姓名。木川听罢,“正秋师父,冬青大哥”地喊了一遍,脸上流露出毕恭毕敬的神色,哪里有半点飞扬跋扈的影子。
他的作风实在不像官差,至少与他的诸多同僚大相径庭。
可他身上的锦袍却不像是假的,佩刀也是货真价实的。
如此说来,他在官差之中,恐怕也是异类。难怪连钱孙李三人都要对他撒一通火气。
当个异类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如今处处凋零的世道上。
狄冬青瞧着他发青的脸色,心下不忍,便向他伸出手,道:“你若是信我,便让我帮你诊一诊吧,若是有什么隐疾,也好及时调理。”
木川眨眨眼,小心翼翼地将手腕递过去。
狄冬青牵着他到正厅门廊边坐下,将手指搭在他的腕上。
木川埋着头道:“让大哥见笑了。”
“怎么?”
“我、我从小身子就不太好,胆子也小,说话还结巴。”
狄冬青见他鼻根拧成一团,便宽慰他道:“放心吧,我当大夫的时候,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怕鬼算不得新鲜事。”
木川微微抬起头:“那……还有怕什么的?”
狄冬青怔了怔,一边追忆一边道:“譬如怕虫子的、怕天黑的、还有……怕老婆的。”
木川听到此处,噗哧地笑了出来。
狄冬青放开他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道:“暂时没有大碍了,不过你的心相确比常人更弱些,血气易亏损,还是少受惊吓的好。”
木川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