鹌鹑_分卷阅读_70

  “注意安全吧。”杨剪把箱子拉到门口,他果然要走掉了。
  “等一下!”李白叫道,他冲回卧室从床下拉出一个鞋盒,之后就跪在那儿,手忙脚乱地在里面翻找,那是他的百宝箱,破盒子存了好多年了也不愿意丢,杨剪也知道,有一年他过生日,杨剪还在里面悄不吭地放了一条项链,别在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上,坠子是一个正五边形贴着一个正六边形,还各自长了一条尾巴。做工不算精致,都是由金属丝组成,但很结实,连接处还有焊接的痕迹。
  生日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它,捧着它过去问,杨剪就告诉他,这是血清素的分子式,又叫5-羟色胺,是一种让人产生愉悦情绪的神经递质。
  能不能让你开心一点?杨剪当时在笑,笑着看他满脸云里雾里,笑着捏他的鼻子。
  李白手指擦过五边形的棱角,不敢停留,摸到盒子底部。他抽出一张带塑料壳的光碟,那是张专辑。窦唯的《黑梦》,1994年出的,早就绝版的东西。
  “我收到了,我记得你很喜欢他……我就在大柳树鬼市找的!”李白不想那么垂头丧气,强迫自己的结果就是又哭又笑,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本来想生日再送,但我出了国到时候肯定回不来……你拿着吧,哥,你拿着。”
  “别还给我。不要还给我。”这几乎是央求了。
  杨剪当着他的面把箱子拉开,摊平,默默把专辑夹在两本厚到蓬松的工图笔记之间。
  “是不是我出了国,我们两个都静一段时间,再见面之后,我们还是有可能的,”李白又把两手背在身后,指腹已经被他掐出血了,“我会好好出去的,然后很乖很乖,注意安全。我每天都想你……这没问题吧?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嗯。”杨剪低着头对付那磕磕绊绊的旧拉链,李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在链头上捏得发白的指尖,“保重。”他又哑声道,迅速站了起来,待李白看清时他已面朝大门,把箱子拉过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行李箱有时磕碰上墙壁,在楼道回荡出孤零的声响。
  办护照、辞职、关注外汇,这些从没做过的事,真正上手去做,倒比李白所想友好许多。那段日子他很难说清自己是怎么度过的,晚上家里只剩自己一个活着的,有多寂寞?吃东西吃到一半突然开始犯烟瘾,满嘴抽得都是苦味,那些凉掉的香喷喷的食物再咬进去就觉得非常恶心,跑到马桶前抠也要把刚吃的都抠出来,有多莫名其妙?辞职前拿着用惯的剪子却总是划伤自己弄脏客人的脸,又有多难堪?时间过去了,再去回想,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李白只觉得平静,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哭过,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已经决定好的事,和自己说,这是充实,拿着一块橡皮擦,渴望擦掉以前的错误。那张白纸被铅笔涂满也不过是要擦除的面积比较大,耗时比较长而已。他应该是有橡皮擦的吧。直到最后他的平静才被打破,也不知道谁动的手,那天琳达姐打电话说,签证办下来了,机票也在路上要他记得去邮局取,李白在计划表上打了个小勾,又骑车去换美元。
  卡着银行下班的点,他用厚厚一沓红钞,换了薄薄一信封绿的,小心收进挎包,李白迎着还没变红的夕阳往家回,那些光线镀在高架桥边缘、叶片下、每一个人脸上,把李白照出了眼泪。北京。五年前他认识的城市。现在,第一次,他要离开了,他不想走,他走不走也没有区别。杨剪在干什么。杨剪以前的笑和拥抱是不是真的。那天的冷又是不是。他陪了他三年。十七岁,所有的一切都是杨剪教给他,让他有的,现在他二十岁了,杨剪说了再见,原来耐心的耗尽是这么突然又彻底的一件事吗?可那些东西还是在他身体里,挖也挖不完。
  李白边骑边哭,哭得看不清路,只能停下来擦,单脚支在地上,不小心停的是公交站前的自行车道,又被后面的公交车按着喇叭驱赶。
  他一路哭着,顶着异样的眼神,在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挂在两边的车把上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他决定除去出门取机票的那一次,自己这几天不会再离开这房子了。他打扫卫生,给自己剪头发,收拾行李,其他都没什么所谓,那些首饰,各种钉子,他都要带上,大多数都是杨剪来了兴趣给他买的。还有衣服,自己的只带了几件,那些杨剪落在这儿不要的填满了他行李箱的大部分空间。
  这些都办完了,离起飞还有两天,李白坐在他的红沙发上开始消磨时光,只有他一个,为了避免把某一个坐得塌出小坑,时不时他就换一个位置。没有睡觉,因为没有困意,看了十几部片子,情节都在脑子里混淆成一团,黑乎乎的拎不出一条线来,让人觉得憋闷,恶心,李白吃撑了,又跑去卫生间把那些让他不舒服的都抠了出来,然后漱口,洗干净手,用两只手打字,给杨剪发了一条短信。
  五月二十四号,与最后一次联系正好隔了一个月。
  毕竟话都说清楚了,再老去骚扰会惹人烦吧。
  他说:我明天就走了,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紧张!
  他又说:我把窗子都关上了,如果你有时间,回来帮忙透透气哦,隔两个月开两三天再回来关上就好了,我怕家具发霉。
  最后他说:哥,我在外面害怕,可以给你发邮件吗。你不用回。
  没过一会儿杨剪就回复了,四个字:一路平安。
  李白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垃圾桶一动不动了一阵子,忽然笑了。这只装着一大堆零食包装果皮汽水罐的垃圾桶、它头顶玻璃茶几托着的那个塞满烟头的一次性纸杯、满地摆得横七竖八的绿酒瓶,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啊。
  离别真是太真实了。
  以前的那些女孩儿,她们跟杨剪的离别,也是这样吗?李白又忍不住去想,以一大堆惶恐和眼泪做开头,以一句“注意安全”“保重”“一路平安”做结尾。不对,完全不对,杨剪好像没有祝福她们,她们也没祝福杨剪,好像只有他自己这一次稍微和平一点?
  于是李白认为,自己一定,必须,终归,是不一样的,他可以把希望放在这趟远行上,可以盼着回来后,改变些什么,发生些什么。
  不这么想的话,他好像就活不下去了。
  第37章Ewedihalehu
  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理论,说如果人经常做梦,不是睡得沉,而是睡得浅。杨剪总是在困得没法睁眼的时候入睡,有时候甚至是无意识趴在电脑前。由于工作室没有窗户,每每惊醒他看不见蒙蒙亮的天空,只能看见手表上警告似的指针,不敢再闭眼,赶紧站起来洗漱,大厦里的电梯还没开,他就走消防梯到楼下吹风,顺便吃点东西,以此给睡眠画上有效句号。
  这种情况下,仅有的那短短几小时里,还有可能睡得浅吗?身体是有多不识好歹。杨剪难以验证那个道听途说的结论,他体内能够感知疲倦与否的系统也早就被咖啡打乱了,人总是越睡越困,可见休息的欲望是无穷尽的,能够控制住是他的幸运和本事,困扰他的只是——他做了太多的梦。
  症状大概从七月初开始,或者六月末?这些梦在进行时是混沌的,醒来却能够忆起,并越来越清晰,总是占领一部分思绪,影响他的专注。实在是烦了,杨剪就站在镜前敲敲脑袋,好像能在里面看见一团白雾,你在搞什么?你滚出来啊,他对它说。
  他居然也有对自己没办法的时候。
  第一封邮件来得很突然。当时杨剪正在等实验室那边传回来一组参数,邮箱一响,发件的却是个乱码似的怪异用户名。
  不是乱码,杨剪定睛一看,overheadthealbatros@hotmail.com,信天翁越过头顶,是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一句歌词。
  他很喜欢这支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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