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恰恰归_分卷阅读_47
老汉只道市井藏龙卧虎,将苟初认作行止放诞的高义人士,一时千恩万谢,视他为恩人。
苟初酒醒后,忆起自己竟将白银还给了失主,后悔不迭,心痛难舍,直扇自己的耳光,恶念一生恨不能去抢了回来。
倒是失主心怀感激,打听寻问上门道:“恩人酒醉离座,老汉不曾好生酬谢。”遂取了一个银锭给苟初以作答谢。
苟初心念电转,一瞬间衡量得失,正所谓打蛇打死,救人救活,既担了美名,不如砸实了,因此端整了面容,揖礼道:“老翁多礼,这银两苟某却不能收,苟某虽是市井小人,却不是贪图鼠辈,不然何必还了包袱与老翁,一早昧下,更加便宜。”
一席话说得老汉汗颜不忆,羞惭轻看了苟初,又见他身伟端正,心中更加喜爱,便问年岁婚配。
苟初按捺了激动,大腿抖擞,暗道:莫非真是我苟老二的机缘?面上微露羞意,道家贫无人说媒,至今尚未成家。
那老汉姓施,宜州人士,家中经营着几家商铺,家资颇丰,只膝下荒凉,不惑之年才得一女,爱若珍宝。他有心招婿,相看良久都不曾遇着可心郎君,一来二去,倒把女儿蹉跎耽误了。
施娘子见女儿一日大似一日,心中焦急,只把施老翁埋怨了一遍又一遍。
施小娘子倒是不急,反劝施娘子,道:将就配个癞汉,他日依旧和离归家,还费周折。
气得施娘子捶了女儿一通。
施老翁汾州一行领了个后生郎君回来,施娘子立知其意。听施老翁说了还银之事,这苟初家中虽清贫,人品却可靠,兼之周正魁梧,施娘子心中颇为满意。
说与施小娘子,施小娘子没有立即应下,只道:“日久方见人心。”又说,“阿爹本就有心领他家来做事,与他一份活计,只不把话说明,暗地考量,实是可靠之人再定婚嫁之事。”
施娘子笑夸,还是女儿周全。
只可叹施家再小心,也防不了有心的鬼。
施小娘子机敏,苟二更是个刁钻的,先前施老翁漏了画风,他肚里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听其音知其意。
到了施家,施家只许他活计,婚配之事却不再提及。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早猜踱开了:莫非施家嫌我穷困,起了反悔之心?世人自来择高不肯就低的,我一无手艺二无家业,哪能入他们的富贵眼。
等喝了一盏凉茶,一击掌:着啊,却是我想差了。施家二老近半百才得一女,必然如珠似宝,百般疼爱。就算有心择我为婿,必定也要考察我一番,观我究竟是何等样人。我若是露出一丝痕迹,他们必定揭过此节,婚配之事,只当不曾有意。
到嘴的肥肉,哪是让它飞走之理?
苟初想通此节,抹去额间冷汗。他见了施家富贵,哪肯拔脚出去?对施家的小娘子志在必得。
苟初料准了施家行事,装着不知,只摆出谦逊勤快模样,对施家二老恭谨有加,对施家小娘子又作避嫌之态,日日随着施翁鞍前马后,忙进忙出。
他本就擅交道经营,有了施老提点照料,更是如鱼得水。
苟二也是人物,他在施家眼皮子底下行事,竟是不露半点马脚。
施小娘子尚有几分犹疑,施老与施娘子却是百般愿意,拿话劝女儿,还道:苟二郎有德行,算得正人君子。倒是你小人之心,枉自猜疑了。
施小娘子叹气,道:我观他行事,实是太周到了些。我日常闲了无事,看花看树看鸟,看桌椅案几,总有不尽之处。物是如此,想来人也如此,有些缺憾不足才是正理。
施娘子笑道:别家只嫌不好,你倒嫌人太好。
施小娘子叹:许真是女儿杞人忧天。
她一点头,施老施娘子老怀大慰,只当为女儿择得佳婿。苟初暗地也是长出口气,长年累月装模作样,实是身心俱疲。
苟初娶了施小娘子,先时夫妻也颇为恩爱。只是,中山之狼,岂有不露尾巴獠牙的。
苟初做了施家女婿,施老岁老,大感力不从心,将家中产业尽数交托给苟初打理,自己与老妻过起了养花逗鸟的富家翁日子。
苟初先时还绷着性子,一点点蚕食,到了后头开始明目张胆,堂而皇之将施家产业占为己有。
施小娘子惊觉质问。
苟初笑道:娘子多虑,不过左手过右手,都是自家的口袋,又有何区别?
施小娘子激怒之下,晕厥过去,醒后见苟初守在身边作深情款款之态,苦笑:阿娘阿爹甫见你便有心择你为婿,只我生怕你心中藏奸,不肯轻易应下,要二老暗地看你品行。
苟初志得意满:这些我一早便知,娘子的谋算却是落了空。
施家家产尽数易主,施老翁怒极去世,不多时施娘子随夫西归,临死前只拉了施小娘子的手,只颠来倒去道:阿娘误你,阿娘误你,狼子……狼子……
施小娘子送别父母,避入佛堂,成日吃斋念佛,便如枯木死灰一般。
施小娘子与苟初育有二子一女,老大自小与外翁家亲厚,不屑父亲行事,又心疼母亲。苟初直骂此子不孝,老二倒是与父亲相亲,疏远母亲,苟初又不喜,骂他冷血凉薄。
他不喜二子,待长孙却是极好。夸他聪敏机智,行事大方,又知冷热待人亲厚,抱在怀里放在膝上悉心教导。
偏偏此子无福,养到十三岁,一场风寒汤药无效,早早夭折。
苟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再看剩下几个嫡孙,各个不尽如意。倒是自家兄长的嫡孙苟末很有几分机灵,想着兄长已去,侄子软弱无能如同妇人,这个侄孙却讨人喜欢。
这一老一少投了缘。
老的只将小的当自己嫡孙相待,小的也只当他是自家祖翁。
待到苟末长成,孙辈之中出类拔翠,将族中事务交与他,行事举止更肖苟初,无不处理得妥贴周到。
苟初满意,又见族中无人望其项背,直把苟末当孙辈中执牛耳者。
苟末也确有过人之处,苟家在他经营之下蒸蒸日上,更上一层楼,他又有长计,为族中置下田地恒产,又送族中子弟读书认字,道为商无权相护到底艰难,一年年不知要费多少银钱经营人脉,族中子弟凡是于仕一道有心,皆可领了书纸笔墨资费念书。
苟初退居幕后,苟末台前执掌,除开苟五几人略有不满,其余族人无有不服,日日吹捧巴结,只图一场安逸的富贵。
从来宴无长宴,月无长圆,花不常开。
苟末杀人案发,苟家这艘顺风船就此搁浅,苟初一倒,更是雪上加霜。苟家人心惶惶,只求各自前程,哪管往日种种。
当初捧了苟末的臭脚闻得亲香,今时就恨不得将他踩到泥底百般遭践,也不管高楼是谁起,高台何人搭。
苟五几人连带苟老也怨恨上了,放着自己这些个嫡亲的子孙不亲,偏要抬举侄亲,如何?却是这么一个讨债的鬼,怕不是前世的旧帐。
思来想去,苟家已成泥潭,只有银钱可靠,分家才是上策。
银之一物,自来只有嫌少,未见嫌多的。
苟五便道苟家皆因苟末才有这一遭的劫难,他又做下恶事,合该被除族,便是他这一房都是祸首,哪来得脸面坐下分产?
苟家族人深以为然,纷纷附和到底还有要些脸面的道:这……从来犯上忤逆才论诛连。
苟五一咽,复又道:三堂兄认得苟二,哪认得我们呢。他们一条肠子爬出的骨肉兄弟,情份不同。
第六十六章
苟二尸横于外, 苟老陈尸灵堂, 孝子贤孙济济一堂, 哀嚎痛哭不绝于耳, 只不知是为长哭,还是为己而伤。
沈拓大马金刀在一侧坐了, 又令差役守了门口。苟叔公见了,道:“都头这是何意?”
沈拓道:“苟家既要议事, 想必也不愿有人上门相扰。”
苟叔公气得胡子直抖, 这大半夜的,吊唁都在不在此时上门, 有个屁的人上门打扰, 黑着脸在首位坐了,暗伤虎落平阳:
自家在桃溪赫赫有名,官府中人都敬着几分,现在一个小小的巡街都头, 劣迹斑斑的恶徒也欺上门来。
苟三也不入座, 他两重孝在身,立在正中,同族之人尽相避之,苟三也不在意, 面露讥笑。
苟叔公长叹一气, 道:“三郎悲伤激愤, 难免失了分寸,苟家如今一团乱麻, 最是同心同气之时。你现在闹得这般难看,只让外人看了笑话。”
外人沈拓老神在在,充耳不闻。他对苟家之事只听卢继大略说过,知之不详,在曹家棺材铺目睹苟五咄咄逼人,也只当他们恶犬互咬,并不十分关心。今夜却明白了几分苟五等人的计算,明白之后愈加不齿。
苟三又是哈哈一笑,撂了一挂纸钱在火盆里,火舌怒舔,映得人脸明明昧昧,有如鬼魅。他道:“从来恶鬼只在身后,而,最恶的鬼又恶不过身边的人。叔祖也不必惺惺作态,那层脸皮糊也糊不住,不如揭开来,大家明白。
苟五,五堂弟,你的那些如意算盘,不过激我性起,好有由头将我一房除族。我阿兄获罪之人,所犯之罪身死难消,你们要他离族,我应了,左右阿兄没有子嗣,又无拖连……”苟三似是想起什么,看着一身麻衣素黄着脸的苟二娘子,“不知嫂嫂是何打算?阿兄既离了族,你是他三媒六聘的正妻,从来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嫂嫂何去何从?”
苟二娘子低首躲在人堆里,听得苟三相问,半晌才哑声道:“叔叔不必为我烦忧,我自有去处。”
苟三却不肯就此罢休,仍问:“嫂嫂可要归家?”他笑,“嫂嫂家中不睦,舅家的娘子又凶悍,怕是不好立身。”
沈拓听他逼问苟二娘子,不由皱起眉,将目光投向这个亦有恶名的妇人。
苟二娘子无法,道:“我欲为苟二守节,并不还家。”
沈拓更是皱紧了眉,观苟二娘子行事神色,绝不似与苟二鲽蝶情深立志守节的模样。
苟三叹道:“嫂嫂高义贞节,只是,阿兄除族又无银钱,又无宅院,嫂嫂如何过活?”
苟二娘子不耐烦起来,道:“叔叔为何逼问不休?我为长嫂,你为幼叔,如何颠倒伦次将我当犯人来审?”
苟三笑:“嫂嫂切莫动怒,不过为嫂嫂忧心犯愁。”复又追问,“还忘嫂嫂告知一二,你是阿兄的未亡人,便是为着阿兄,对嫂嫂万事不问未免凉薄。”
苟二娘子略抬了抬头,又垂下:“我自有陪嫁,带了丫环使女关起门来也可勉强度日。”
“原来如此。”苟三点头,不再问苟二娘子,问起苟五来,“五堂弟以为如何?”
苟五伸指划过自己的鼻子,道:“苟二罪大恶极,却不与妇人相干,家中也不是小气的,怎会与她为难?”
苟二娘子飞快地扫了眼苟五,嘴角弯出一个细不可察的笑意。这二人有私情,沈拓看得分明,心里又添几分厌恶,这苟家一众,就没好的嘴脸。
苟三笑呤呤的:“全赖五堂弟照顾嫂嫂了。”
苟家族人听这话不像样子,纷纷指责苟三胡言乱语。苟三从善如流,又不乏遗憾问道:“都头,先秦之时拿了私通的奸/夫/淫/妇尽可打死,不知是真是假?”
沈拓看他,道:“我知晓不详,似有此律,本朝却无此等说法,你随意打死人,仍旧治你的罪。”
苟三微叹:“可惜了。”
苟二娘子骇得脸都白了,惊惧之下退了一步,拿帕子的手直打哆嗦;苟五亦是面露惊慌,只他男人家不似苟二娘子胆小,微哼一声,道:“三堂兄,你与苟二不愧手足,都是一样的心肠。你兄长性起,便要打杀人取乐,你心中不忿,便要污人清白置人于死地?”
苟二娘子呜呜哭了,只道活不下去。
苟三吃惊:“我不过一时想起此节,又逢都头在,随口一问。嫂嫂与五堂弟误会了,苟三在此赔罪。”
苟叔公越听越不像话,又见沈拓在旁抱了胸,似是来了兴趣,要把苟家的阴私探个一清二楚。苟三又状若疯狂、六亲不认,谁知还要抖搂出什么来。
落下老泪道:“一家骨肉,倒走得这么地步。分了吧,分了吧,树大枝多,难免虫咬叶枯,独门别过指不定还有几分路。”
苟三道:“阿翁身去,叔公居长,自由叔公主了全局。”
苟叔公微拈了下手指,瞟一眼沈拓,出声道:“都头,苟家分产离宗之事,不知可否回避一二。”
沈拓坐得稳当,道:“你们分产,交割商铺田地,即便族中相商议定,仍旧要报衙门落契。”
苟三在旁拍手:“正是如此,叔公多虑了。”
苟叔公又道:“分产实是一等一的大事,哪能如此仓促。不如等白事事了,再行相商?”
苟三笑:“怎会仓促?族中连起契人都请了来,显然万事俱备。”
苟叔公瞪了眼苟五,怪他急功近利,行事粗忽,周事未定他倒是连立契人都请好了。再者,他又疑心苟五买通了立契人要在文契上动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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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家请的立契人却是个不第的举人,三年又三年,春闱总是不中,到如今胡子一把,仍是个穷措大。介日坐在桃溪岸边树下,揣了壶素酒,兜了兜青豆,怨天怨地怨父母,恨日恨月恨妻儿,又爱占人便宜,正是那种我子为你婿,你女伴我眠的人物。
沈拓看他揣了手,耸着肩,又踱着方步进来,起身似笑非笑揖一礼:“原来苏秀才公是苟家请的立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