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风华录_分卷阅读_40

  谢琰将她送到院落外,遥遥望着她的身影随着灯笼的微光远去,半湮没在夜色中。接着,他再度回到书房内,将铜茶釜中的残茶一饮而尽。他几乎不必加以思索,便已经明白李遐玉会有什么顾虑——也只会是他的家人与他的母亲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日后如何相处,都是他必须解决的问题,否则他无法说服李和与柴氏将心爱的孙女嫁给他。
  翌日一早,李和方从军营归家。一家人坐在正院内堂中共用朝食,而后,李遐玉与孙秋娘便拿着五色缕、五毒香囊依次为大家佩戴,送上祝福之语。李遐龄端详着系在手臂上的五色缕,赞道:“阿姊这回编五色缕很是用心呢。乍一看去,颇为别致精巧。”
  谢琰笑而不语,趁着众人未曾注意的时候,将他那个有些与众不同的五色缕收进了怀中。李遐玉不动声色地又给他系了一条,两人垂着眸,视线交错而过。
  仆从禀报说,牛车与马都已经备好了。几个孩子便簇拥着李和与柴氏前往外院。因黄河上的竞渡一年比一年更热闹激烈的缘故,附近许多人家都正欢笑着驱车往外行。柴氏见状,当机立断:“坐车实在太慢,也容易堵在河岸上,不若骑马去罢。”
  于是女眷们又换了窄袖胡服,一齐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地策马飞驰而去。
  竞渡场地选在水流较为平缓的黄河河段上,两岸早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漆成不同颜色的龙舟已经纷纷下水,在人群的空隙中,隐约能瞧见河段中央竖着的旗杆上顶着的锦绣彩球。许多官宦世家早已派遣仆人占据了视野极佳的开阔空地,建起了观景楼或席棚。都督府的观景楼最为精致漂亮,卷帘高悬,又有数层薄纱垂挂,随风翻卷飘荡。薄纱之后,依稀能望见满头珠翠的女眷们以及来往不绝的仆婢。
  李折冲都尉家的观景楼则寒酸多了,不过是座二层小竹楼,踩上去吱呀作响。一家人围坐在一处,遥望着那几条龙舟,兴致一起,便猜起了胜负。李和抚须笑道:“那赤红龙舟上的大汉光瞧着背影就是有劲道的!应当是哪家的部曲!胜算有六分!”柴氏斜了他一眼:“我瞧着那青色龙舟不错,鼓声很是雄浑,胜算约有五分。”
  两位长辈各执一词,晚辈们也无法偏帮任何一方,索性各自说了不同颜色的龙舟。“总归每一条龙舟都有人看好,不会落空。”李遐龄笑道,“我去寻十二郎问问,看他觉得哪条龙舟能获胜。”
  “去罢。”柴氏道,“谁都别落下,去都督府的观景楼拜见长辈。听闻姑臧夫人受邀,与卢夫人一同观赏竞渡,茉纱丽应当也在,憨郎莫忘了问候她们。”至于她,并不想因卢夫人之故坏了看竞渡的心情,自是不愿出面。
  谢琰几人遂暂时离开自家的小竹楼,前往不远处的都督府观景楼拜见。这一回李都督并未亲至,由都督府大房出面在一楼招待男客饮酒取乐。谢琰、孙夏、李遐龄与诸人见礼之后,便以向姑臧夫人问候为借口,推辞了他们的挽留之意。慕容若身处席间早便已经百无聊赖,立刻抓住时机跟在他们后头,悄悄地离了席。
  “你也跟着我们去拜见姑臧夫人?恐怕旁人都以为你是冲着李十娘去的罢?”谢琰似笑非笑,“方才列席的可都是你的大舅兄、小舅郎,若是不见你回去,指不定会如何想。到时候迎亲礼上,可别怨他们百般刁难于你。”
  “嫡亲的大舅兄小舅郎也只有两位,其他人如何想又干我何事?”慕容若回道,“何况,跟在都督身边,时常听他提起这些长辈同辈,什么事都不曾瞒着我。听得多了,他们面上再是道貌岸然,也依旧遮不住人人内里的千疮百孔,我又如何还能尊敬得起来?由得他们去罢,有那些虚与委蛇的时间,倒不如一直远远看着十娘呢。你们那小竹楼上应当能多添几个人罢?不如唤了十娘、茉纱丽,一同去那边观竞渡?大家也自在些。”
  “世家大族怎能容许订了亲的人私下单独相处?你还是一个人看罢。”
  闻言,慕容若很是失落,却也依旧厚着脸皮随着他们去二楼拜见女眷。卢夫人见他们来了,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笑容依旧维持慈和,每个人都不偏不倚地问了几句,又随口赞了赞。几位郎君的注意力显然都并不在眼前这群贵妇身上,不着痕迹地朝着另一侧望去——先一步上楼来的李遐玉与孙秋娘正坐在茉纱丽身边,给她讲解竞渡的规矩。李丹薇则给她们系上自己做的五色缕,李九娘带着十一娘、十二娘远远地坐在另一侧,显然是心有顾忌,不敢随意招惹她们。
  因都是女眷,又不甚熟稔,谢琰几人也不好在二楼多待,遂先下楼回去了。直到竞渡开始,众人的注意力皆被波浪翻涌中的龙舟吸引,李遐玉等人才得了姑臧夫人允许,也离开了。崔县君虽瞧见李丹薇跟随她们下楼,却也并未阻拦,只是暗暗有些感慨。
  慕容若终于如愿以偿,在折冲都尉家的小竹楼里与心上人共观竞渡;孙夏也守在茉纱丽身边,有些笨拙地为她解说龙舟之间的激烈争夺;李丹莘与李遐龄更是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为自己看好的龙舟喝彩。如此,反倒衬得谢琰与李遐玉二人格外平淡,只有旁边的孙秋娘偶尔顽笑几句,才显得热闹些。
  ☆、第九十四章 交心深谈
  数轮竞渡之后,百姓们依旧意犹未尽。但暮色已然渐深,众人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谈笑与热闹依稀远去,宽阔的黄河水道上终于恢复宁静,方才两岸的熙熙攘攘仿佛梦幻泡影。官宦世家自是不愿与平民百姓拥挤在一处,或走得早些,或走得晚些。
  都督府与折冲都尉家在附近都有庄园,故而留待人群几乎散尽之后,才动身离开。李丹薇姊弟暂别友人,返回都督府牛车队内,辚辚远去,慕容若远远在后护送。姑臧夫人受柴氏之邀,带着茉纱丽留下来,去李家庄园中休憩几日,自是让孙夏高兴不已。
  这个庄园正是柴氏意欲给孙夏的产业之一,虽只是个十来顷地的庄子,出息却很不少。庄园中间建了座三进的小别院,甫重修不久,处处都是新的,布置也很是精巧。别院虽小却五脏俱全,全家人住下亦依旧留有余裕。
  其乐融融地用过夕食后,李和本想带着孙夏与谢琰回河间府军营,却被柴氏横了一眼:“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你就容不得他们轻省些?此处离军营不远,明日用过朝食之后再去亦不迟。你若是急着回去,自便就是,别拉上憨郎与三郎。”说罢,她便留下姑臧夫人一起说话,又将孙儿孙女们都遣了出去。
  李和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大步追了出去。不过,当远远望见孙夏正涨红脸与茉纱丽说话,谢琰又似有似无地靠近李遐玉身侧时,他暗自叹了口气。孙儿要娶新妇,孙女要嫁新郎,都是轻忽不得的大事。待日后战况渐渐激烈起来,他们也寻不出这般闲暇的时候了,眼下就且让这两个臭小子称心如意罢。
  因孙夏吭哧吭哧说不出这别院的妙处来,孙秋娘实在看不过眼,便挽着茉纱丽的手臂在院子中转悠起来。李遐龄则忽然兴致大发,想试着给今日竞渡作一篇赋,兴致勃勃地回去了。李遐玉与谢琰沿着僻静小道一直往前走,发现一个八角亭,遂在其中坐下来。
  小丫头们端上些浆水鲜果之后,便陆续退了下去。思娘与念娘将亭角上悬挂的灯笼点燃,也很识眼色地避得远远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默然静立。谢琰执壶给李遐玉倒了杯香浓四溢的杏酪:“今日观竞渡,你觉得如何?”
  “很热闹。我猜的龙舟夺了两回绣球,颇为畅意。”李遐玉回道,“不过,大家都分散坐着,未能一同喝彩顽笑,总觉着有些失落。”若在往日,她与谢琰说笑时随意自在,当然也不会介意慕容若霸占了李丹薇、孙夏夺走了茉纱丽。眼下为了暂时掩饰二人之间的变化,他们都有些压抑,刻意不多言多语,便显得太过安静了些,也少了几分欢快。
  “我倒是想同他们那般,也能光明正大地与你独坐在角落中,肆意评点、谈笑风生。”谢琰接道,“若是我遣官媒提亲,得了祖父祖母的应允,我们在人前人后便不必如此遮掩了。不过,我知道,眼下说到提亲,仍有些太急切。我有许多话想与你分说,你想来也有不少顾虑。我们不妨将一切都摊开,如何?”
  “也好。”李遐玉颔首,双眸中盈盈的目光少了几分婉转朦胧,恢复了清澈冷静,“独处的时光固然难得,我们却没有那么多闲暇,还是早些说清楚罢。”其实,他们二人正是情意涌动的时候,只恨不得时时都能相见。只要能在一起独处,无论做什么,都会觉得心中欢喜。但即使他们再如何情投意合,亦依旧不得不面对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诸多问题。纵然他们尚且年少,所思所想却早已成熟,早便想得十分明白:一时欢悦的情意绵绵并非他们所愿,相守一生的坚定不移才是他们的目标。
  “我先前曾问过你,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一位什么样的郎君。”谢琰缓缓道,“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李遐玉啜了一口杏酪,双目微垂:“我仔细地想过了,只要能像如今这般便足够了。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紧,迟些早些登上青云路亦毫无干系,只须家人始终融洽相伴,又能让我随时走出内宅,自由自在行事便可。无需为内宅的琐碎与家长里短烦扰,更不会莫名受到刁难,亦不必掩饰自己的脾性与喜好,我方能心甘情愿地嫁作新妇。”
  她已经见识过广阔的天地,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们,经历过欢乐热闹与惨痛血腥,再回首去看他人过着的日子,自是觉得万分无趣。而且,她如今的生活离寻常的小娘子太过遥远,又如何可能甘心回归到她们当中去?日后只能被困在后宅之中,与阿家妯娌为些许琐事争执不休?宅第、中馈、经济庶务,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愉悦快活。她想做更多事,亦能做更多事。
  谢琰眸光微动,含着笑意:“我相信,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郎君比我更懂得你想要什么,什么样的日子才能教你过得惬意。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一个郎君,同我一样,既喜你的聪敏灵慧、稳重从容,又爱你的坚定执着,甚至狠辣血腥。无论你是何种模样,我都曾看在眼中,也都觉得喜爱非常。这世间如蒲苇的女子何其多矣,我却只为比磐石更无转移的你而心折。磐石与磐石,分明才更相配些。”
  他竟然如此直率地表白心意,李遐玉听得怔了怔,瞬间双颊如血染一般晕开了一片红霞。胸臆中喜意涌动,禁不住细细地品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又有些百味参杂的奇妙情绪散落其中。一时间,她难得觉着有些羞意,目光流转,不愿再看对面之人的神情。然而,那些欢跃的情绪又促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将他此刻的神态深深印在心中。
  “阿玉,你呢?你想要的郎君,可是我这样的?”谢琰继续乘胜追击。
  李遐玉完全不知道,他何时竟练出了这般厚的脸皮。被他一再追问,她那依旧有些烧灼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恼色,于是便嗔道:“你想得太多了。我想嫁的郎君,只须是知我懂我信我、一生不会负我的人,便足够了。”
  “这不正是我么?”谢三郎挑起眉,弯起嘴角,“阿玉,我不仅仅知你懂你信你、一生不会负你,而且喜你爱你、珍你重你。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捧来放在你面前,任你取用。若是你想自己动手,我也会全力支持你。”
  “你何时学来这般的花言巧语?”又被他这一番剖白心意激得有些坐立难安的李遐玉实在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佯作恼意,“赶紧将脸上的面皮撕下几层,教我看看还是不是谢琰谢三郎!”
  “我之所言,皆出自肺腑,并无半分虚假,又如何算得上是‘花言巧语’?”谢琰依旧从容,“你想过来撕一撕试试么?看看我到底是不是谢三郎?”
  “……不许再随意这么浑说……简直……简直让人太不习惯了。”坐在对面的,还是那个优雅淡定的顶级门阀世家子弟么?莫不是被什么狐仙鬼怪给换了罢?还是悄悄地问了什么不靠谱的人,学来了这么些甜言蜜语的手段?
  “阿玉,你还是早日习惯些为好。我其实也想听你说几句这样的‘花言巧语’,若有空暇,你不妨随着我学一学?”谢琰又逗弄了她几句,这才作罢了,“闺房之趣,如今或许你还不适应。日子还长着呢,往后你一定会喜欢的。”
  “……”李遐玉轻咳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我们不妨说一说别的事罢。譬如,我的家人自是无可挑剔,你的家人我却无法信任。或许日后的种种患得患失、爱极生恨,都会从他们造成的间隙中而来。有他们夹杂在其中,我很难坚信,我们必定能厮守一生、白头偕老。”她对谢家的了解皆从谢琰而来,或许其中难免有些许偏颇,却足以瞧出谢家其他人与他们之间的观念极为不合。仅仅世庶之别,就足以令谢家平生波澜,绝不可能轻易平息。更别提还有母子兄弟、婆媳妯娌之间的诸多矛盾冲突了。只须粗略一想,她便能想象出日后的“热闹”场景来。
  谢琰认真地听着,含笑的表情渐渐收了起来,眉眼间皆透出了几分庄重,问道:“阿玉,你可信我?”
  “作为兄长,我信你。作为情郎,我自是更愿意信你。”李遐玉无奈一笑,“若是连你都不能信,这世间我还能信得过谁?然而,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咱们二人结缡,到底不可能绕过你家中的母亲兄嫂。你可曾想过,你母亲能否接受我?我又能否在她身边生活?”
  “自然想过……想过很多回。”谢琰低声回道,定定地望着她,“我心悦你,便是你不会想到这些,我也会替你考虑周全。至于母亲之事,不必担忧,她暂时不可能给我定下什么奇怪的婚事。待咱们成亲之后,再去信禀告她一声即可。”
  “虽说以大唐律,卑幼在外擅自成亲,再告知父母尊长亦是无妨——但我们能否成亲,与她是否接受我毫无干系。”李遐玉摇了摇首,却又释然一笑,“也罢,横竖她已经不喜你的‘胡作非为’了,再多一个我,大概也不过如此。”
  “母亲为难人的手段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谢琰道,“而且,她早已习惯与兄嫂一同生活,想来也不会突然来到灵州。在我们入京之前,都不必生活在一处。等几载、十几载过去,她应该也想开了些,而你我亦是铜皮铁骨百毒不侵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以世间对孝道的看重,咱们也只能从‘避’字了。不过,与家人格格不入到底并非什么好事。你还是须得想方设法,说服谢家大兄为好。”
  谢琰怔了怔,轻轻地握住她的柔荑,摩挲着她掌心中的茧子:“我会试上一试。不过,我已经对大兄完全失望了,你也不必抱着什么期望。”若是有一分可能,他亦希望家人能接纳他中意的娘子,能真情实意地祝福他们。
  ☆、第九十五章 谢郎提亲
  是夜,谢琰静静思索了许久,提笔一口气写了十来封信,再度详细解释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所执所念。当年他年纪尚幼,言语未免有些过于激烈,或许确实不值得信任。所以谢璞耐心地听他说完之后,只劝他莫要妄动,免得伤母亲的心。而今他身为功勋六转的武官,手握累累功绩,又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也许能以事实渐渐说服他罢。
  翌日一早,他便唤来冯四,将这些信件都交给他:“烦劳冯四师傅,再走一趟长安,替我问候大兄。暂且不必提我身在何处,亦不必提我如今在做什么,只需每月定时给他一封信即可。他若有什么话托你转达,便让他直接给我写信就是。”在婚姻大事尚未成定局,薛延陀之战尚未彻底结束之前,他依然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踪。若是谢璞无法理解他的作为,他也并不打算将一切尽数告知于他,免得陷入被动的境地,日后反倒影响了他目前的生活。
  “三郎君放心,某一定管住自己的嘴,将自己当成蚌壳,谁也撬不出话来!”冯四认得几个字,见那些信封上都写了顺序,便将它们放进信匣中,“如今三郎君才是咱们陈郡谢氏最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人,腰杆子才挺得直!说话才有底气!大郎君和二郎君是兄长又能怎么样?!贡举没考上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闻言,谢琰微微一笑:“不错,唯有比他们走得更高,方能证明我确实比他们看得更远。”若是陈郡谢氏能够由他而复兴,便是母亲再如何不喜他的自作主张,不喜阿玉的寒门出身,又能怎生奈何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种道理。“待他日我成了果毅都尉或折冲都尉,咱们再衣锦还乡去。”
  “嘿嘿!某一直等着呢!”冯四摸了一把络腮胡子,眉飞色舞起来,“某那几个兄弟一直守在老宅里,成日只能给娘子、二郎君当仆从差遣,恐怕武艺都早就生疏了!某跟着三郎君挣个官儿做一做,回家后也好在他们跟前大摇大摆地走几遭,教他们张大嘴羡慕去!”
  待冯四离开之后,谢琰便径直前往正院内堂,去拜见李和与柴氏。许是心有灵犀的缘故,远远就见李遐玉迎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了原本习武的时候私下去见长辈,望见彼此时,皆怔了怔,而后相视而笑。
  对方为何而来,两人多少能猜得一二。然而,不待他们说上一言半句,李和便提着陌刀自角落中转了出来:“嗬!武艺一日不练就会稀松!你们两个这是在偷什么懒?!三郎,待会儿回军营之后,去校场与我打一场,让我瞧瞧你最近有没有长进!”
  “孩儿遵命。”谢琰笑着迎上前,接下他的陌刀,“不过,此来拜见祖父祖母,是有要事想商量……”李遐玉听到此处,虽说心中早有预料,却仍突然觉得有些羞意,刻意放缓了脚步,落在他们身后。
  李和斜了一眼谈笑如旧的谢琰,抚着雪白长须,又瞧了瞧看似毫无异样的李遐玉:“有什么话不能迟几日再说?而且非得你们二人一同过来?莫非又想去北疆,私下寻我来说情?我早就说过,北疆混乱,须得谨慎行事,可不能放你们去胡乱搅动那一池子浑水。别想打什么主意了,你们趁早回校场上去,还能射几十箭练一练手。”
  “并非为了北疆之事。”谢琰回道,随在他身后入了内堂。
  柴氏早已听见祖孙二人说话,瞥向李遐玉,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了几分:“元娘,且坐过来,帮我瞧一瞧这两天积攒的帖子。三郎,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就是。”虽说她并不知晓两个孩子是何时互诉衷肠的,也未曾料到短短数月之间,他们的情意便已经突飞猛进到如此地步。然而,端看两人眼下这番举止,又如何能猜不到他们正打算坦白些什么?
  谢琰立即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给两位长辈行了稽首大礼之后,方郑重地道:“祖父与祖母在上,且先受孩儿一拜。孩儿……心悦元娘,想娶她为妻,择日遣官媒提亲,望祖父祖母成全!”说罢,他又深深拜下,静待两位长辈的反应。虽说他心中已有九分笃定,却因久久未曾听见回答之故,多少生了几分忐忑不安。
  垂首拜下的谢琰自是看不见,李和与柴氏对视一眼之后,眼角眉梢透出的笑意。李遐玉眨了眨眼,这才发现祖父祖母似乎早便发觉了他们二人的变化。听得“提亲”之语后,长辈们非但不觉得震惊,反倒是一脸理应如此,就像他们早已等待着这一刻似的。她细细回想,心中暗叹:恐怕在他们依旧懵懂的时候,两位长辈便已经看出端倪了。如此说来,他们之前急着要给她议亲,既有五六分真,说不得也有一二分试探之意。
  刻意沉默了半晌之后,李和方重重地咳了两声:“胡闹!你们二人是义兄妹,兄妹之情与夫妇之情如何能混淆?!况且,你先前不是曾说,暂时不考虑婚事么?往后你还有更多机会得到更好的婚事,莫要一时糊涂,免得日后悔不当初!”
  谢琰依旧低着头,沉声答道:“孙儿确定,对元娘并非兄妹之情,而是……男女之情。先前不考虑婚事,只是因不曾发觉自己的情意而已!婚姻是人生大事,孩儿从未有过将其视为利益交换的想法,只想娶中意之人。故而,此生非元娘不娶!”
  “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你们家的门第,恐怕也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寒门小户。你如今恐怕满心都想着绕过你母亲,不教她出面甚至不教她得知此事,由自己请媒人提亲罢?!当这桩婚事是儿戏不成?!”柴氏接过话,面上含笑,所言却毫不容情,“便是你娶了元娘,往后你母亲若是不认这个儿媳妇,又将她置于何地?!”
  “孩儿本便不打算由母亲来主持婚事。况且离家数载,音讯不通,在外自行娶妻生子,想来亦是情有可原。若是母亲不能体谅,日后怪罪下来,也都是孩儿不孝、擅自娶妻的过错,与元娘毫无干系。”谢琰谨慎地回道,“祖父祖母尽管放心,孩儿若娶得元娘,必定珍之重之,终生不会负她。婚后她亦会如眼下这般自由自在,不必为任何琐事所累。”
  柴氏还待再问,见身畔的李遐玉有些欲言又止,实在绷不住了,笑着睇了她一眼:“元娘,你难不成是心疼三郎了?想帮他说什么好话?”
  谢琰微微抬起眼,望向李遐玉,就见她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答道:“祖父祖母疑惑重重,句句询问,确实也都是些要紧事。不过,所有这些,我都早便已经问过了,他也早就想清楚了。反反复复再问,也不过是一个‘避’字罢了。”
  “啧啧,你们这是早就私下商量好了?真是女大不中留!”柴氏笑哼了一声,“年纪还小着呢,着什么急?总须得你及笄之后,才能议亲。待到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再完婚也不迟。咱们家可不兴什么早嫁,多在家中留几年才好呢!”
  此话无异于满口答应了,谢琰难掩喜色,迅速地又深深拜下:“多谢祖父祖母成全!”
  “混小子,我还没答应呢,这就谢过了?!”李和瞪圆双目,拍案而起,“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若不能升到校尉,可不许你娶走元娘!而且,你休想将元娘带得远远的,只能住在咱们自家的宅子里!哼,我们给你们重修院子准备新房,倒也让你省事不少!”
  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谢琰自是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待回过神之后,方想到——他似乎也从未想过,婚后要买个宅子别居。他们二人都早已习惯全家人聚在一起,又何必分开?李家便如同他自家一般,再自在不过,又何必换地方?
  当然,明智如谢琰谢三郎,机敏如李遐玉李元娘,也一时间不可能想到,住在女家之中意味着什么。眼下两位长辈亦不可能与他们详细解释。
  趁着兴致正好,柴氏立刻命婢女将给孙女精心准备的嫁妆单子拿来,与她一一分说。李和则拍着谢琰的肩仰天大笑,简直再满意不过了:招了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孙女婿,简直就是圆满!日后重外孙们不改姓也无妨,横竖都是住在自家里,在他们膝下承欢,这样的细枝末节就不必在意了。旁人家的人口都是有进有出,唯独他们家,有进无出,真是人丁兴旺的大好景象哪!
  四人都高兴非常,未曾注意到李遐龄正目瞪口呆地立在门边,一脸难以置信:“……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得异常艰难:“阿兄……要娶阿姊?!”这于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无论如何也从未想过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错,玉郎,我心悦元娘,便想禀告祖父祖母,求得他们许亲。”谢琰回道。李遐玉也微微颔首:“我与三郎,并非兄妹之情,提起婚事亦是水到渠成。”李遐龄一向当谢琰是亲兄长,她曾想过,他可能一时间很难接受此事。因此,她原本想着过两日便寻他徐徐说明,不料眼下却令他大受冲击。
  李遐龄双目微红,不知是该怒瞪阿兄,怨他抢走了阿姊,还是该埋怨阿姊,她怎能嫁给阿兄。这简直太荒诞了!他如何能接受?!然而,此事明显已经成为定局,他再如何反对,恐怕也无济于事了!想到此,他禁不住退后几步,猛地转身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和&柴氏:我们等这一天等得很久啦!
  李遐龄:说好的刁难呢?说好的阿姊很难娶呢?
  ☆、第九十六章 玉郎纠结
  却说李遐龄惊怒交加之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转身便疾奔而出。眼前仿佛不断重复着兄姊二人从容淡定的神色,令他的所思所想所感都无比纷乱。他甚至觉得无法再在这间别院中待下去了,索性就去马厩牵了马,无视了大管事李胜的劝阻,便策马飞奔离开了。李胜完全不知前情,立即回正院内堂禀报:“玉郎方才的模样有些不对劲,不如派几个部曲跟着他,也好随身护卫?”
  李和拧紧眉:“好端端的喜事,却偏教这臭小子搅合得一团乱!!派三两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别让他出事就行了!”他好不容易才终于将看中的孙女婿成功留在家中,简直是全家都欢欣雀跃的大喜事。怎么玉郎那小子却钻了不知打何处而来的牛角尖,反应这般奇怪?按理说,一个是他最尊敬的兄长,一个是他最濡慕的姊姊,他不该觉得惊喜么?如今这些少年郎的心思,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怎么也琢磨不透啊!
  “随他去罢,他不过是一时想岔了而已,迟早都能缓过劲儿来。”柴氏倒是很淡定,“阿郎,你不是须得带着三郎与憨郎赶往军营么?你们先用朝食,早些过去就是。我与元娘理一理嫁妆单子,看看可需增减什么。如此也好,憨郎成亲之后,便轮到给你们二人筹备婚事了,我也不至于觉得日子过得无趣。都是自家人,这男家女家都由我来操办,倒也甚有意思。”
  “让祖母费心了。”谢琰忙又行礼,“孩儿这两年也存了些家业,便无须分什么产业了。若是祖母坚持要贴补我,就全算作元娘的嫁妆便是。横竖都是自家人,日后也得交给元娘打理,不如教她的嫁妆更丰厚些得好。”他与孙夏的境况完全不同,也没有必要攒什么传家的产业。更有甚者,他还打算将这些年经营的微末产业,将来都归入李遐玉的嫁妆中,只留下职田俸禄。早作打算,也免得他日因这些产业,与家中母亲兄嫂生出什么龃龉来,倒教李遐玉与李家受了损害。
  柴氏略作思索,颔首道:“既然你有这份心,那我便都往嫁妆单子上添。三郎,如今你的出身许多人都知晓,只不过他们并不知你离家出走的实情罢了。你登得越高,有心之人便会越加关注你,你与家里人之间的矛盾迟早都会掩盖不住。虽说我确实想多留元娘几年,但仔细想想,你们的亲事还是早些定下得好。”
  “祖母说得很是。”谢琰笑着应道,“过了年之后,元娘便虚岁十五了。虽说并未到及笄的年纪,但应该也能开始议亲了。行完纳征之礼,亲事彻底定下来,便不必担忧母亲兄嫂知晓,再慢慢请期也不迟。至于亲迎,大可定在元娘年满十六之后——孩儿并不着急。”纳征之后,李遐玉便已经是谢家人,他也可彻底放下心来,专心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他很有些画蛇添足地加了最后一句,偏偏却教李和与柴氏都瞧出了几分小儿女间情热情浓的焦灼来。当然,两位长辈皆是不约而同地装作什么也不曾发觉。心疼孙女婿归心疼,他们自是更舍不得早早地让孙女嫁出去,即使她嫁的是他们最中意的孙女婿也一样。
  这厢三言两语便将亲事彻底定了下来,另一厢李遐龄御马狂奔了一段时间之后,心中越发难受了。他决定找一个人说一说此事,将闷在心里的所有想法与情绪统统都倒出来,或许才能舒服一些。刚生出此念,他脑海中瞬间便闪过一个名字——李丹莘李十二郎。他并不是旁人,又是值得信任的挚友,自是再好不过的倾吐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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